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41到50(第2页)

两人换好衣裤,坐下喝了口茶,房门突然开了,那个独眼瘦子窜了进来。乔泰不禁叫道:“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狄公冷冷地看着那张令人讨厌的脸,满脸怒容地说:“怎么不吭声就擅自闯进来?”

“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是做什么的,来得这么蹊跷?”

“和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瘦子瞥了狄公一眼。

乔泰怒气冲冲地说:“我把这个无赖赶出去!”

“等等,”狄公很想弄清楚这个不速之客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应该也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货物转拨、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想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勾当?”“不妨说来听听。”狄公和蔼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说清楚?”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个独眼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样子,还留着整齐的胡子,一看就知道曾经在衙门里干过。长得又健壮结实,估计是缉捕、典狱之类的差事。你可能冤枉过无辜的人,或者偷盗过钱财,或许两者都干过,后来露了馅才潜逃在外,四处奔波。你那个伙伴肯定是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你俩狼狈为奸,你用假斯文和油嘴滑舌去蒙骗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就持刀抢劫。你们来这牟平是想抢一家珠宝商吧,看来你们这次冒险要亏本了,连小孩都能一眼看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吗?”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凭什么断定我们来牟平是干这个的?”

独眼猴得意地歪起头,喘了口气说:“今天我一看见这个凶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门拦路抢劫的强盗,你看他胳膊粗、肩膀圆,皮肉上还有刀箭的伤疤。后来你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被革职的小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肤稍微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指点点,还不停地用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行也太鲁莽了……”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乔泰站起来正要上前去揪,独眼猴已经像闪电一样窜出了门。乔泰拔腿想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说:“不用太当真,这个无赖倒是提醒我,不该固执地用老办法去破案。他观察得很细致,行动也敏捷,对我们身份的分析多么‘精准’,可惜全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哪有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的?”

乔泰说:“这个狗杂种从茶馆就一直跟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回答说:“我看不一定。他看起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非常害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提到茶馆,这让我回想起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到现在都没找到。我们现在何不去公堂看看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差不多也该升堂了。”

“老爷,别忘了您来这里是游山玩水的!”乔泰的语气显然带着责备。

“你说得对。”狄公淡淡一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一下滕先生的情况,你知道他自己好像也卷入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是如何审理案件的,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走吧!”

他们走出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踱步。暑气渐渐消退,清风徐来,让人感到丝丝凉快。

当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已经升堂了。门外鸦雀无声,没有闲人。四个衙役坐在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集在衙门栅栏里的廊庑处,侧着耳朵听审。

他们也挤到廊庑口,踮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正中坐着县令滕侃,他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头上乌纱帽的两只翅不停地摇晃。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边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潘师爷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笼在袖子里。衙厅后方高高垂挂着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丝线精致地绣着一匹獬豸的图案——据说这是公正执法的象征。

大堂下两列侍立着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他们手上拿着板子、铁链和拶指的夹棍。为首的是一个长着粗黑胡须的矮胖子,他正拨弄着一根牛皮鞭子,让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威严、王法的肃穆以及触犯刑律带来的可怕后果,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来到这里,无论老少贫富,也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必须在大堂前光滑的水青石板地上双膝跪倒,恭听官吏衙役的高声呵斥。县令经常一声令下,板子、火棍就会打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按照惯例,一个被传讯到堂的人,在证明自己无罪之前,都被视作有罪。

滕县令用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在堂前跪定,他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向前跪一步!”为首的衙役班头吼道,跪着的人赶紧向前跪了一步。

狄公用手肘轻轻推了推旁边的人:“这人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人是柜坊的冷掌柜冷虔,和昨天自杀的柯兴元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唐朝的柜坊,兼具后世银号和当铺的业务,是最容易生利发财的行业。

狄公“嗯”了一声,又问:“柯兴元死了,他为什么戴孝?”

“不,先生您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冷德患肺痨已经死了半个月了。”

狄公点点头,便仔细听冷虔说话。

“回禀老爷,我们今天雇船家沿河找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顶天鹅绒帽子,看来他肯定是淹死了。因此,我冒昧地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负责老柯产业的部分账目,现在事情混乱不堪,如果他的自杀不早点备案,许多财务账目无法清理,许多商务买卖也无法签办,我们的损失不计其数,还望老爷明鉴,早点为老柯的死备案吧。”

滕县令皱了皱眉头,回答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规定,尸身未发现或未经官府验核,不能以自杀备案。冷虔,你必须把柯兴元死亡的详情从实细细禀明本堂。如果情理上有可原谅之处,细节上也没有矛盾疑点,本官可以酌情处理,替你作主,具文呈报上级,再等候定夺。”

冷虔听后,感激地说:“如果能这样,老爷山岳般的恩德,我没齿难忘!说起老柯的惨死,请容我再细细禀来。大约一个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那里占了一卦,询问南门外动土的吉凶,他想在那里建一座花园,专门用作夏季休憩。卞半仙为柯先生绘制九宫图时发现了异常,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黑道凶日,行居必须万分小心。柯先生听了很慌张,急忙问详情。卞半仙卖关子,只说天机玄妙,难以明说,祸起不测,防不胜防,还说中午是最凶险的时刻。”

“这个可怕的预言让柯先生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敏感的人,这时又犯了心病。决定命运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动了半天,拒绝走出房间,甚至到花园散步都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后捎信给我说,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好转,因为最凶险的中午时刻已经过去,他没有碰到意外。他认为有了转机,感到很高兴。为此,柯夫人建议在家设便宴,邀请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分散他的心思,让他高兴起来。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议,于是除了我之外,柯先生还请了衙上的潘总管和绢行、丝绸行的几位行董。”

“宴席摆在柯先生家花园的亭子里,亭子坐落在花园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着一条河。开始时,柯先生精神极好,又说又笑,还说连占课这么灵验的卞半仙也会有差池。酒过三巡,大家正吃得兴酣耳热,他的脸突然变白了,说感到一阵剧烈的肚痛。我还开玩笑说,准是他过敏的神经产生的错觉,他听了非常生气,大骂我们都是没良心的家伙。”

“他突然站起来,嘴里咕哝着说要回房里去服药……”

“从亭子到房里有多远?”滕县令打断他的话问道。

“回老爷,柯家的花园很大,但只长着些低矮的草木,我们从亭子里可以一眼看清房子前后的一切。那夜月色很好,照得如同白昼。过了一会儿,只见老柯出现了,他冲出房门,满脸是血,鲜红的血从他前额的伤口中涌出来。他尖叫着,用手胡乱比划着奔向亭子,像是来求救。我们几个坐在那儿,看着渐渐接近的身影,一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走到半路,他突然改变方向,迅速穿过草地奔向石头围墙,很快爬过围墙,坠到了墙外的河里。”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绪很激动。

“死者进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滕老爷问道。

“对!”狄公推推乔泰说,“毫无疑问,这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冷掌柜回答说:“后来柯夫人告诉我们,她丈夫回房之后就叫嚷疼痛难受,还激动地责骂朋友残忍,在他痛苦时一点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后到隔壁去为他取药。当她取药回来时,柯先生已经激动得近乎丧失神志,他双脚踩着地板,拒绝服药。突然,他扭转身子向门外冲去,这是他夫人最后看见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狭窄的通道时,把头撞破了。您不知道,柯先生的房间与门口平台之间有一条一丈多长的狭窄通道,而且相当低矮——在他当时狂乱的状态下,那个突如其来的碰撞可能使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因此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滕侃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直起腰,转身问潘师爷:“你去过柯兴元家,检查过那条通道吗?”

“老爷,我检查过了。”潘有德恭敬地回答,“但那里没发现任何血迹,地板上没有,房门的横梁上也没有。”

老爷又转头问冷虔:“沿着河岸修的那道围墙有多高?”

“回老爷,只有三尺高。我常劝老柯把墙加高些,担心哪天会有喝醉的客人翻墙跌到河里淹死。围墙外离河面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却说把墙砌低是为了坐在花园亭子里能欣赏河景。”

老爷继续细问:“你说亭子建在高台上,那上亭子有几级台阶?台阶用什么铺的?”

“回老爷,要爬三级台阶,全是用刻着花纹的青花石铺的。”

“死者翻墙跳进河里时,你们都看清楚了吗?”

冷虔犹豫了一下,慢慢说:“墙下长着杂乱的灌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翻身跳下去了,当时都吓呆了。”

滕县令身子向案桌靠了靠,严肃地说:“冷虔,你凭什么认定柯先生是自杀呢?”狄公微笑着点头,对乔泰耳语:“我的同行问到点子上了!”

老爷这突然的质问让冷虔暗暗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说,我们当时在场的人……亲眼看见事情发生在眼前……”

滕老爷打断他:“你亲眼看见柯先生满脸是血,看见他先奔向亭子,后来又转向围墙。你没想过吗?头部伤口流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把围墙错当成亭子的台阶,才翻跌出去的?”

冷虔沉默不语。

滕老爷接着说:“事情很清楚了,柯兴元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还不能确定。本县认为他的死必有隐情,而且我对你所说的‘死者碰破头’的说法很不满意——这太没根据了。所以在这些疑点查清之前,柯兴元的死不能以自杀备案。”

滕侃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潘师爷将绣着獬豸图案的帷幕拉到一边,滕县令穿过厅堂,踱步退回内衙。

衙役开始驱赶挤在廊庑上的围观人群,狄公和乔泰也随着人流走出县衙。

狄公说:“滕侃断案还挺有见地。我现在不明白,冷虔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柯兴元是自杀?还有柯兴元进房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就让滕老爷自己绞尽脑汁去猜吧!现在我们该找家酒肆好好吃一顿了。”乔泰有些不耐烦地说。

第三部四漆屏第三章

他们来到闹市中的一家大酒楼,高高的楼檐下挂着一排彩灯,灯上醒目地写着五个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绿的窗轩、朱红的栏栅,珠帘掀动时,阵阵炸葱的香味扑鼻而来。

狄公和乔泰在“四海美味居”点了好几道菜,喝了十来盅陈年好酒。酒足饭饱后,他们走出酒楼,专挑热闹的街市看新鲜,狄公尤其爱听售卖本地土产的坐贩们的叫卖声。

乔泰突然低声对狄公说:“留意,有人在跟踪我们!”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觉地问。

“虽没看仔细,但我对这勾当有特别的知觉,从没猜错过。我们不妨使个计策试探一下。”

他们闪到一个黑暗的门廊,环视四周,仔细察看街上的每个行人,却没发现谁在跟踪。乔泰仍不罢休:“准是个狡猾的老手。老爷,你先回客店,我设法混进前面那群乞儿中摸底,一定把那家伙揪到客店见你。”

狄公点头。他们挤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乔泰消失了,狄公则从拐角穿过小巷,走上热闹大街,快步回飞鹤旅店。

店小二端来茶和两支蜡烛。狄公坐下呷茶,暗自思忖:“这牟平县竟有人对我们如此感兴趣,几次跟踪,真不可思议。在蓬莱县有帮歹人想害我,他们怎么知道我在牟平?来此如此秘密,难道消息走漏,蓬莱歹人唆使这里同党算计我?”狄公捋着胡子苦苦思索。

门一响,乔泰闯进来,擦着额头汗珠,沮丧地说:“又让他溜了!老爷,那人正是今天刺探我们的独眼猴。我见他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像在寻人。我混在乞丐中,买酒假装喝,看清正要上前揪他时,他认出我,像兔子一样跑了,追都追不上。”

“真是个狡黠的家伙!”狄公悻悻地说,“但我不明白他盯着我们做什么,在蓬莱或别处你见过他吗?”

乔泰摇头:“若见过这丑模样,我一辈子忘不了。他既死死缠住我们,说不定再出去还会撞上,下次我决不让他跑了!对了老爷,这里又出事了!一个女人被谋杀,滕老爷恐怕更头疼了。”

“你说什么?”狄公吃惊地问,“你又听见什么了?”

“谋杀,千真万确。到现在只有一个老乞丐和我知道。”乔泰得意地说。

狄公迫不及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得赶快通报滕县令。”

“我们当然要替滕老爷分忧。”乔泰倒了盅茶,慢慢说,“事情是这样的:独眼猴溜走后,我到小酒摊付钱,一个肮脏的老乞丐鬼祟地靠过来,问我是不是外乡人,我承认后,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买不买首饰,说价钱便宜。我想看看,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副漂亮耳环和两只金手镯,说只卖一两银子,要立刻交钱。我知道是偷来的,正琢磨是带他来这儿还是送衙门。他看我犹豫,以为我怕赃物,就交底了:‘别害怕,这些东西是我从北门外沼泽地的女尸身上摘的,我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

“我让他讲发现女尸的经过。他说在沼泽边灌木丛有个藏身处,有时在那过夜。今晚去时,发现一具年轻女子尸体躺在沼泽里,穿红绣裙,半个身子藏在灌木丛下,匕首刺进胸膛,柄还露在胸前,确实死了。他在尸体上摸了半天没摸到钱,就拉下耳环、摘下手镯跑了。那地方晚上荒凉,少有人去,可能还没人发现。老乞丐说他们有行会,每个乞丐讨来或偷来的钱都得交给一个叫‘排军’的头目,再领自己的那份。他不甘心交首饰,想找外乡人私卖独吞,外乡人来去容易瞒过排军,风险小,他很怕排军……”

“老乞丐现在哪?别也让他溜了。”狄公问。

乔泰搔头,面露难色:“没溜掉。但那老家伙半饥不饱的样子太可怜,我盘问过,深信他与尸体无关。我看耳环上有干血迹,他说从尸体上摘的不是谎话。我知道,若把他送衙门,结局会怎样?公人会把他打得半死,就算不死,放出来‘排军’也不会放过他。所以我网开一面放了他,报知滕老爷时就说他逃了。”

狄公略带责备地瞅了乔泰一眼,却也不十分怪他:“你这做法有违衙司条规,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个穷愁的老乞丐不可能窜进贵妇人内宅,贵妇人也不会单身出门,出门坐轿前呼后拥。老乞丐说当时没其他人,也是实话,否则他不敢盗尸。那女子明显是在别处被杀,尸体被抬到沼泽地的。我不认为你放走乞丐有大错,但这种事大意疏忽会误事。现在我们去衙门报信,滕县令闻报会立即侦查,人命关天,不可延误。对了,把首饰给我看看。”

乔泰从衣袖取出耳环和金手镯放到桌上。狄公看了称赞,又拿在手中细细欣赏:耳环每只上都有银制莲花,绕着金丝,中间嵌六块红宝石;手镯纯金打制,状如环蛇,蛇眼睛是绿宝石,在烛光下隐隐有凶光。狄公把玩半天,捋着胡须陷入沉思。

乔泰等不及催促,狄公却把首饰放进自己衣袖:“乔泰,我们暂时不通报滕侃,看来为时尚早。”

乔泰惊异望着狄公,正要问,房门突然开了,独眼猴闪进来,神情激动:“他们来追你们了,比我想的还早!别去衙门干蠢事了!缉捕已到旅店,在客堂打听你们的房间呢!别慌张,我帮你们逃跑,跟我来!”

乔泰正要大骂,狄公制止了他。犹豫片刻,狄公对独眼猴说:“你带路!”

他们出了房门,独眼猴迅速拉他们进狭窄走廊。他对客店布局很熟悉,带他们拐入漆黑发霉的过道,打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来到小巷。他们在垃圾堆中择路,绕过客店厨房后门,窜进隔壁大酒楼的后门,从闹哄哄的店堂出大门,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狄公他们早已迷失方向。

来到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独眼猴停下,指着街尽头唯一透光的窗户说:“那是凤凰酒店,你们在那住最安全。告诉排军,是坤山送你们来的——以后还会见面。”

到这时,狄公和乔泰才知道这个行动诡秘的独眼猴名叫坤山。坤山转过身,从乔泰身前擦过,几步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三部四漆屏第四章

乔泰忍不住愤愤地说:“老爷,我实在搞不懂您到底想做什么。那个贼头贼脑的坤山,您怎么能信他胡说八道呢?别听这凤凰酒店名字像诗一样好听,它肯定是那些奸邪偷盗之徒聚集的地方。放着好好的‘飞鹤旅店’不住,偏要管别人的闲事,您明天还去不去游览山水名胜了?”

狄公平静地说:“你别这么急躁。这凤凰酒店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但和他们打打交道,就能弄清楚他们为什么对我们感兴趣。如果发现这个坤山和那个‘排军’都卷入了这一连串的阴谋,那他们正好就是我现在要找的人。现在,我们就先装作是坤山想象中的那种角色,假扮成盗贼。退一步说,就算情况有变,我们也能用手段冲杀出去,对吧?”

乔泰无可奈何,咧嘴表示服从。

他们走到凤凰酒店,这是一幢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因为年代久远,房子已经有些歪斜了。从透出亮光的窗户里,传来粗俗的说话声。

乔泰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立刻停了。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谁啊?”

“我们是来找排军的!”乔泰高声喊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出来,一言不发地把他们引过低矮的店堂。店堂里散发着臭味、霉味和劣质酒的酸味,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挂在那里,灯光昏暗。开门的人是这家酒店的酒保,他走到柜台里,沉着脸上下打量了狄公和乔泰一番,说道:“掌柜的还没回来。”

“我们坐着等他。”狄公说着,挑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乔泰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狄公对面,然后大声喊道:“来两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四个赌棍抬头看了看狄公他们,又埋头继续赌钱。柜台旁站着一个妖冶的年轻女子,她用傲慢又放荡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她穿着一条玄色罗裙,腰间系着红丝绦,上面是一件宽绰的水绿轻绉衫,衫钮儿散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杏红抹胸,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红玫瑰。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开始和旁边的一个后生低声耳语。这个后生面孔漂亮,但眼神轻浮。只见他猛地把那女子推开,扭过头去兴致勃勃地看那四个人赌博。赌桌上吆喝声、狂笑声、骂人的脏话和大木碗里骰子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酒保端来两杯酒,放到狄公桌上,粗暴地说:“六个铜钱!”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个铜钱放在桌上,轻声说:“一杯酒最多只值两个铜钱。”

“不想喝就给我走!”酒保更无礼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乔泰忍不住骂道。

狄公制止了乔泰,又摸出两个铜钱。酒保接过钱,讪讪地走了。

突然,那个看赌的后生和一个秃头赌棍吵了起来。只见后生举起拳头朝秃子奔去,可他还没靠近秃子,肚子就被秃子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他摇晃着倒退了几步,靠在柜台上直喘气。四个赌棍大声哄笑起来。

柜台边的女子惊叫一声,扑向后生,赶忙扶住他。后生脸色惨白,她抓住后生的袖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用管我,你这个臭女人!”后生气喘吁吁地骂道。

女子还想说什么,后生朝她脸上就是一巴掌。她急忙跑进柜台里,用袖子挡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后生缓过神来,突然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尖刀。说时迟那时快,酒保见状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尖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小兔崽子,掌柜的明说不许动刀,你不知道吗?”酒保冷冷地说。

秃子早已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刀,一把揪住后生的衣领,又是狠狠一巴掌,后生顿时满脸是血。

秃子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是你先想着动刀子,额头上还想再吃一刀吗?我不跟你这兔崽子计较,别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时,门口传来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掌柜的回来啦!”秃子说着,赶紧去开门。

一个腰粗腿圆的黑胖大汉走了进来。他脸盘又大又粗糙,半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又短又硬,像把用旧的鬃刷。头发用一块布包扎着,上身穿着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他没理会秃子的问候,径直走向柜台,眼睛都没看众人一下。

“来一大碗酒,从我的酒坛里舀!”他吩咐酒保,“刚才在外面遇到点麻烦,差点出事!唉,到处都是衙门派出的细作。”

酒保赶忙捧上酒碗。排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对那女子嚷道:“别在那儿哭哭啼啼的,小东西!”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给她,怪可怜见的!”他的目光落到正在擦脸上血迹的后生身上,问道:“秀才,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