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21到30(第2页)

狄公问:“沈八,见过这人吗?”

沈八答:“回老爷,这人就是昨夜从圣明观溜出来的窃贼,我差点抓住他。”

林藩大怒:“老爷休听他胡言!他才是窃贼,身上褂子是我的,里面还有我的印章!”狄公笑道:“如此更好。林藩,告诉你吧,此人昨夜看清了你的行径。他亲眼见你溜进圣明观大钟殿,趁我们在铜钟下时,偷偷撬脱石鼓,把我们全压在

林藩无言以对,低下头,认定沈八是官府收买的无赖或是差役假扮。既然行迹败露,不如全招:“老爷明察。昨夜……万万没想到是老爷钻进钟底,我以为是窃贼,哪敢图谋老爷性命、忤逆朝廷。”

狄公问:“石鼓是你撬脱的?”

林藩嗫嚅:“是,小民不敢抵赖。”

“这就对了,快画供。”林藩不敢违抗,提笔在供词上画押。

狄公示意,衙役带梁夫人上堂。

“林藩,抬头看看眼前是谁。”

林藩还没反应过来,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林藩,你看看我是谁?”

梁夫人直挺挺站在堂前,多年重压仿佛此刻全卸下,眼里闪着光,脸上泛起红润,一时间显得年轻不少。

林藩呆呆瞅着梁夫人,浑身战栗,枯黄的眼珠凸得老大,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

梁夫人撩开鬓边花发,二十多年的怨恨化作悲怆的字句:“林藩,你……你……你杀了你的……”她突然哽咽,双手蒙面低声抽泣,“你……你杀死了你自己的……”她悲痛摇头,泪如雨下,愠怒积恨消散,身子摇晃起来。

林藩恍然大悟,眼睛湿润,刚想伸手扶梁夫人,两边衙役上前擒住他的双手,戴上镣铐,迅速押下堂。梁夫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狄公一拍惊堂木:“退堂!”看审的人呆若木鸡,觉得审判似乎还没结束。

第廿五章

京师刑部对肖纯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复还没下达,狄公心里一直不畅快,常常独自坐在书斋里苦思冥想。他很少和亲随们商议刑名公务,更不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一天,刑部和吏部各有一名差官骑着驿马到了濮阳州衙,说要狄刺史备香烛、披红帔迎接。狄公听说后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州衙众官吏,备好香烛红帔,鸣钟击鼓,大开州衙正门恭敬迎接两位“天使”。

刑部差官宣布:“濮阳州衙上报的三起案子,刑部已批复,依律准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犯事的僧人之前被市民打死,事出有因,不算暴民作乱,特免予治罪,不再追究。”

吏部差官宣布:“圣上赞许狄仁杰刺史为官清正,治理政绩显着,特恩赐御匾一方,今日就悬挂在州衙正堂。”匾额上是御笔亲书的“义重于生”四个大字。

狄公十分高兴,行三叩九拜大礼,放炮鸣钟,披红挂绿,隆重举行上匾仪式,还设宴款待两位差官。午衙时又当堂宣读了刑部批文,濮阳百姓听说后欢声雷动,自发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贺。

根据刑部批复,强奸杀人犯王三判处斩首,首级在东城门悬挂三日;林藩图谋伤害朝廷命官,属谋逆重罪,处以五牛分尸的极刑。

行刑那天,濮阳城万人空巷,百姓全拥到南门外法场。午时三刻,两辆囚车缓缓驶来,两行军士手执明晃晃的法刀,威风凛凛地在左右护卫。

王三知道自己必死,不过是挨一刀的痛苦,所以镇定自若。执法官验明身份,用朱笔批决后,两名刽子手从囚车里押出王三,推到前面十多步远的地方,喝令他跪下,拔去背后的死牌,打开枷锁。执法官一挥红旗,刀起头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离身体几尺远的地方,眼睛还睁着。刽子手用油纸包好首级,装入备好的木笼,骑马赶回东城门悬挂示众。

这边执法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从账幕后牵出五匹健壮的大公牛。公牛昂首踢蹄,低声嘶鸣,尖利的牛角在秋阳下闪着黑光。刽子手把早已吓得瘫软的林藩揪到法场中央,围观百姓不由自主后退十多步,让出一条丈把宽的通道,让五匹公牛进入法场。五名刽子手用绳索套住林藩的头颅和四肢,分别系在五匹公牛身上,只等执法官挥旗。

此时围观百姓感到害怕,很多人纷纷逃避或捂住眼睛。突然,五匹公牛朝五个方向扬起前蹄,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是类似枯树被撕裂的声音——可怜林藩已被分尸,地上留下一大摊粘皮带肉的鲜血。

狄公在衙内听到法场行刑结束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惶恐。突然,衙役头目来报:“老爷,梁夫人服毒自尽了!”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都惊叫起来:“怎么回事!”

狄公却如释重负,脸上异常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他命衙役头目带仵作去现场收尸并填写尸格,就说梁夫人因精神失常服毒自尽。衙役头目领命退去。

狄公慢慢喝了口香茶,自言自语:“梁、林两家几十年的世仇总算到今天了结了。林家最后一个男子被五牛分尸,梁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服毒离世。秋风萧瑟,寸草不留,人都死光了,才是结局。”

四名亲随似懂非懂,见狄公神情异样,一时也不敢插嘴。狄公渐渐回过神来,语气平缓地接着说:“我刚接手这个案子时,就注意到一个可疑现象。林藩是个凶残歹毒、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妄图杀光梁家所有人,不留活口。可梁夫人到衙门告状,说与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阳财大势大,心腹众多,却为什么不敢动梁夫人一根汗毛?他在濮阳残忍杀害了梁珂发,昨夜又毫不犹豫地撬脱石鼓、放下铜钟,竟敢谋害我们的性命。他胆大妄为、毫无顾忌,却偏偏不敢杀梁夫人——这点我一直困惑,直到在铜钟底下发现那片金锁,才隐约明白。

“那种金锁通常戴在男孩脖子上,如果系绳断了,也只会掉在衣衫里,所以绝不会是林藩戴在身上的,更不会是他遗落在尸骨边的。金锁在尸骨颈胸间发现,说明戴金锁的就是被害者。林藩杀他时没注意到脖子上的金锁,直到虫蛀尸腐后,金锁才显露出来。我因此怀疑那具尸骨不是梁珂发,而是一个姓林的人。”

狄公停顿了一下,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很快我发现第二个疑点。梁珂发到濮阳时按年龄应三十岁,户籍登记也注明是三十岁,但据里甲高正明描述,死者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说明被林藩杀害的不是梁珂发,而是另一个人。

“于是我开始怀疑梁夫人的真实身份。起初我以为她是梁家女仆,像真正的梁夫人一样痛恨林藩并了解两家恩怨内情,但林藩为何不敢杀这个‘兴风作浪’的女仆呢?这显然说不通。突然我有了个大胆猜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印证了这个可能。

“你们回想一下,林藩用毒计伤害梁洪夫人容氏后,梁洪的妹妹、林藩的妻子梁英就失踪了。当时猜测是被林藩杀害,但没证据也没找到尸体。我后来明白,林藩没杀梁英,而是她自己悄悄逃出了林家。她深爱着丈夫,即便林藩谋杀兄长、气死父亲,她都选择沉默。直到听说丈夫用卑劣手段伤害嫂子容氏,她对丈夫的爱才彻底熄灭。她忍辱负重毅然出逃,与罪恶的丈夫决裂,并怀着深仇大恨设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对林藩是沉重打击,他几乎一蹶不振。尽管林藩是个狠毒的人,但对梁英始终怀有深厚感情。他对容氏的行为只是一时邪念,梁英在他心中一直是不可替代的贤妻。

“失去梁英后,林藩由惋惜转为怨恨,进而对梁家燃起更强烈的仇恨。他买通土匪洗劫梁老夫人栖身的田庄,事实上那次劫难中梁老夫人及其两个孙子——其中一个就是梁珂发——都未能幸免。

“梁英闻讯后对林藩恩断义绝,她乔装成梁夫人并不困难,母女本就相像,加上她熟知梁家内情,从未露出破绽。她暗中准备告发林藩的状词,期间必定与林藩见过面,坦然告知要去官府揭发他的罪行,让他身败名裂。林藩顾及声名只能退让,于是逃到濮阳,梁英也追到濮阳继续纠缠。他不堪其扰准备逃回广州。

“梁英虽向林藩表明意图,但对身边的年轻人始终隐瞒真相。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林藩的亲生儿子。林藩不知道妻子有孕,因为梁英怀孕时两家已结仇,她便隐瞒了此事。后来林藩果然把亲儿子当成梁珂发,残忍下了毒手。梁英虽给儿子戴上林家祖传的金锁,却没说出真相,儿子一直以为自己是梁珂发,是梁夫人的孙子。

“为证实猜想,我审林藩时故意扔出金锁让他辨认。他惊愕之余几乎道出真相,最后梁英与林藩短暂见面的瞬间,两人的反应证实了我的推断。梁英悲愤地想谴责林藩:‘你杀了自己的亲骨肉、亲儿子!’那一刻,她对林藩的爱与恨交织,情感奔涌而出。林藩已身败名裂,而她的深仇大恨瞬间化为乌有,巨大的心理冲击让她昏厥。同时林藩也醒悟自己的罪孽,伸手去扶梁英时,我相信是出于真挚的夫妻之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能以林藩杀害亲儿子的罪名审讯他,更不想纠缠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林藩固然罪该万死,但唯一能将他置于死地的罪名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的谋逆罪——私盐罪名不足以彻底击垮他。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身份承袭林家产业。我一直等合适时机戳穿她的伪装,可她再没来衙门。听到林藩被处刑的消息,她毫不犹豫服毒自尽,这正说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爱之心。几十年恩仇一笔勾销,她已无留恋。这场悲哀的戏演完了,她何苦再留在台上。”

书斋里一片寂静,亲随们完全被这个故事震撼,不知如何打破这窒息的氛围。

狄公打了个寒颤,裹紧官袍说:“冬天要来了,天气冷了,夜里让衙役备个火盆。”此刻他内心百感交集,猛然想起圣上恩赐的御匾,心里才稍感安宁。

他默默踱步走出书斋,来到外厅正堂。正堂上绣着獬豸的帷幕令他肃然起敬,帷幕上方高悬的御匾上,“义重于生”四个金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来。

第二部铁钉案第二章

狄公低头看向堂下,只见两边廊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都是来看审的百姓。南城发生的杀人案早已传遍全城,爱看热闹的百姓都特意赶来早衙,想看看狄老爷开审的场面。

洪参军像往常一样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官共坐一桌,一个见机协助审讯,一个负责记录供词。此时,书记官正捋着下巴上的几根银须,忙着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早衙升堂!本州军民有官司诉讼,本堂都会受理。有状纸的递状纸,没状纸的就口头陈述。”

狄公话音刚落,堂下就有人喊“冤枉”。狄公抬眼一看,人群中立刻走出两个人,快步爬上公堂,跪在光溜溜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人又高又瘦,面容憔悴,看起来十分虚弱;另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脸上满是横肉。廊庑下顿时一片喧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又把身子往前挪了挪,问道:“你们两人有什么冤枉,赶紧说来!”

年长的原告微微抬起头,恭敬地说:“小人叫叶彬,开了一家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我的胞弟,叫叶泰。我们兄弟来公堂,是要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我们的妹妹,恳请老爷缉拿凶手,为我们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他现在在哪里?难道已经潜逃了?”狄公问。

叶泰回答:“老爷猜得对,潘丰那厮昨天就潜逃出城了。”

狄公说:“叶彬,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你妹妹被潘丰杀了的?慢慢说,别漏掉细节。”

叶彬在地上磕了个头,慢慢禀报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他家门户紧闭,敲了半天门,都没人答应。平时这个时候,我妹妹和妹婿一般都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反常。叶泰见这情形,心里起了疑,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赶紧跑回家叫我一起去看看——”

“等等!”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为什么不先问问街坊邻里?说不定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事去了呢。”

叶彬连忙说:“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妹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根本没人住,所以向来没有街坊邻里。”

“接着说。”狄公点头示意。

“我们俩一起又去了那里。到了门口,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用力敲门,还是没人答应。我们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劲,心里直发毛。于是赶紧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看见卧房的两扇窗户开着,就让叶泰趴下,我踩着他的肩膀,凑近窗户往里一看——啊!天哪!”

叶彬声音都变了,尽管是严冬腊月,他额头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老爷,我看见我妹妹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脚一软,顿时就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我们就一口气跑去找本坊里甲,让他作证,然后来衙门报信。”

狄公问:“叶彬,你在窗外看见你妹妹浑身是血,怎么就断定她被杀了呢?”

叶彬老泪纵横,浑身颤抖着回答:“老爷,她……她的头没了!光着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都惊愕地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了片刻,看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接着说——你刚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把我妹妹被杀的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看见潘丰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把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个半死,才能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我妹妹的头又能是什么呢?”

叶泰也忍不住说:“老爷,潘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经潜逃在外,万望老爷为小民作主,把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个姓高的里甲现在在哪里?”

叶彬说:“他此刻正在出事的现场守着,没法脱身来公堂作证。他说那宅子要是不严加看守,案情可能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一会儿我就带衙里的差官、仵作等人,跟你们兄弟去现场勘查。现在你先把潘丰的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画图备案。我马上下令关防、驿埠严加缉查,行文到本州所属各县,一起捉拿他。你们兄弟放心,估计这潘丰用不了两天就能抓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说:“死者没有头,真是怪事。不知老爷怎么看?”

狄公说:“或许是卧房里太暗,叶彬眼神不好,没看清楚。估计是炕上的被子遮住了死者的头。一会儿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已在前厅外的庭院里备好。狄公和洪亮掀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着高头大马在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外四名军健跟在轿后,一路往城南而去。路上的行人看见官府的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十分热闹,虽然这里是河朔边庭之地,却也有中原的兴盛景象。

过了将军庙,转了几个弯,市景渐渐荒凉起来,道路两旁白杨树萧萧作响,靠近南城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如今早已废弃。军械库对面的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如今也搬进了不少平民住户——潘丰夫妇就是其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和洪亮下了轿。高里甲上前恭敬地迎接,狄公赞许并嘉勉了他几句。

陶甘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一个骨董商为什么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就算开豆腐店都没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到这里来买骨董呢?”

狄公点点头,看着里甲,等他回答。

里甲说:“这地方虽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多是上门兜售,不需要主顾特意来这里选购。谈妥之后,他就上门送货。”

狄公点点头,让里甲引路走进宅院。

穿过前院,就看到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棵年岁久远的歪脖子树。

里甲指着小小院落说:“老爷,您看,中间这间是潘掌柜夫妇的卧房,左边是他的店铺,店铺后面是厨房,右边这间是仓库,堆放些杂物,潘掌柜平时也囤放一些不值钱的骨董。叶彬兄弟去报案后,我就亲自守在这院落的门口,不让闲人进去。”

狄公等人走进潘丰夫妇的卧房。卧房不大,临窗有一个大炕,炕上凌乱地摊着一条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双手被捆在一起,两腿直挺挺地伸着。尸体果然没有头,脖颈被砍剁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全是干凝的斑斑血迹。

狄公把目光从尸体上移开,打量起卧房的布置。他看到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边堆着四只衣箱,分别写着“春、夏、秋、冬”的字样,看来是按季节存放衣服的。衣箱边的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方漆几,漆几旁放着两只木凳。狄公发现,那漆几上的漆在没干的时候被人碰过了。

狄公的视线又回到那具尸体上,突然问道:“我没看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袜一件都没有。陶甘,你去打开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垫脚,打开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几翻,说:“这里面除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春季服装,没见到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

狄公说:“把四只衣箱都打开看看。洪亮,你去帮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帮陶甘把衣箱全搬下来,一一打开搜寻,仍然没找到刚才脱下的衣衫裙袄。正当大家疑惑不解时,陶甘突然叫了一声,说:“老爷您看!我在第二只衣箱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些首饰:一副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六枚金发夹。”

狄公说:“潘丰是骨董商,自然也做珠宝首饰生意,有这些东西很正常。你先把它们放回原处,我们要查封这房子。陶甘,我现在最想找的是尸体身上原来穿的衣服,不是这些首饰。你和洪亮把衣箱按原样叠放好,然后跟我去仓库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进仓库,只见地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和纸盒。

狄公说:“陶甘,你就在这里仔细检查所有箱盒,别忘了,除了找衣服,还要找那颗人头!我和洪亮去隔壁店铺看看。”

一道简陋的柜台把店铺分成两半,柜台后有三层搁板,上面放着各种瓷器、玉器,最高一层放着一函函书帙,都盖着厚厚的尘土。店铺角落里堆着许多泥塑木雕的菩萨、石鼓铁鼎等粗笨物品。

狄公拉开柜台抽屉,看到几本旧账册旁边有一大堆碎银和铜钱。

“洪亮,潘丰是在非常惊慌的情况下匆忙离家的,你看他既没拿首饰,也没来得及带这些碎银。”

洪参军若有所思,不停点头。

他们又仔细搜查了厨房,没发现异常。刚要去仓库,正好碰到陶甘从仓库出来。

陶甘说:“老爷,我把仓库里每个箱盒都翻遍了,全是铜炉铁瓦之类的东西,还藏着不少墓葬里的古砖。仓库里又阴又潮,积满了尘土,看来很久没人进去过了。”

狄公默默捋着大胡子,心里暗暗疑惑。

巡官、里甲和叶氏兄弟都在前院门外等着。

狄公走出前院,命令巡官:“你派两名番役用挠钩在这井里好好打捞,再跟着里甲去借一副担架,把这女尸抬回衙门。最后封了这宅院,留两名番役看守,没有命令不准撤离。如果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不管是谁,都抓起来押到衙门。”

狄公转眼对叶氏兄弟说:“你们的妹妹确实被人残忍杀害了,可惜还没找到她的头颅。”

叶彬声音嘶哑地喊道:“肯定是潘丰那恶魔带走了,他怕官府认出我妹妹的面目。高先生亲眼见他提着个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圆鼓鼓的不是人头是什么?”

狄公让里甲:“你如实把昨天见到潘丰的情景详细说一遍。”

里甲干咳一声,回答:“昨天中午我在街上碰到潘掌柜,就上前打招呼,没想到他心不在焉,脚步都没停,只朝西门急走,嘴里好像咕哝着说要离城几天。我见他没穿皮袍,脸上冻得通红,右手上提着一个大皮囊,里面鼓鼓囊囊像是个圆圆的东西。”

狄公问叶彬:“你妹妹说过潘丰虐待她吗?”

叶彬回答:“实话告诉您,我妹妹和妹婿一向相处和睦,从没吵过架。潘丰中年丧妻,两年前才娶了我妹妹续弦,所以年纪比我妹妹大不少。他早先有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京城谋生。人毕竟到了晚年,早显露出衰老之态,身体也常生病。我过去一直觉得他老实可靠,谁知竟是个杀人凶手,瞒了我这么久。”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妹常跟我说潘丰老是折磨她、打她!”叶泰忍不住插嘴。

叶彬吃惊地问叶泰:“你怎么一直没跟我说?我还以为他们夫妇很恩爱呢。”

“我不想让哥哥伤心,所以一直瞒着。”叶泰说,“这次要是抓住他,绝不轻饶。”

狄公问叶泰:“今天早上你为什么去你妹妹家?”

叶泰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平时没事就去看望他们,没什么要紧事。”

狄公说:“好吧!现在我们一起回衙门,等听了仵作的验尸结果,再上公堂仔细审议。”

狄公的大轿停在“济生堂”生药铺前,他吩咐随从在外面等候,亲自进去见郭掌柜。郭掌柜是州城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自己开着这家生药铺,衙里有验伤、验尸的事,他就兼任仵作,所以狄公特意亲自来请。

狄公推门进了“济生堂”,闻到一股生药特有的香味。郭掌柜正挽起袖子用铡刀切削一支人参,他约摸四十岁左右,背已驼,两鬓花白,身高不满四尺,肩膀却很宽阔,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柜一见狄公走进店堂,赶紧放下铡刀,掸了掸身上的药末,搓了搓手,鞠躬施礼说:“狄老爷大驾光临,小民没及时迎接,怠慢了您,还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