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21到30
第廿一章“嗡嗡嗡”——一阵晕眩的耳鸣袭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蜡烛和灯笼也都熄灭了。
陶甘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的疏忽,大声痛骂自己。乔泰和马荣则用拳头在铜钟上使劲敲打。
洪参军说:“老爷,我们被坏人暗算了。压在这铜钟谁能听见呢?除非是林藩,说不定那石鼓就是林藩偷偷弄掉的。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完不禁连连叹息。
狄公说:“我们在里面没法把铜钟抬起一寸,唯一的办法是我们五个人朝一边猛推,只要能推动铜钟就有生路。因为我看放钟的平台不大,只要把铜钟推出平台边沿,我们就能挤出身子跳到平台
于是他们一起脱下衣袍和帽子,齐心合力朝铜钟的一面猛推,个个累得满身大汗。果然感觉铜钟向前移动了。铜钟里面空气闷热,五个人挤成一团,大汗淋漓,渐渐都觉得心慌意乱,体力不支。
洪参军终于撑不住,瘫软下来。剩下四人又猛地一用力,终于把铜钟推到了东边的平台边沿。漆黑的铜钟里透进一丝月色,一股清凉的夜风飘了进来,大家顿时精神一振。狄公把洪参军扶到边沿下的缝隙处,让他好好透气。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四人又一起使出全身力气推挪铜钟。缝隙越来越大,像半个月亮。他们又狠命喊了一声,终于脚下露出一个悬空的大缺口。陶甘把两脚往缺口下一伸垂下去,又蜷缩身子用力向下挣脱,双肩被铜钟边缘划破好几处,流出血来。忽然“嘣”的一声,陶甘跌下三尺多高的平台——他先获救了。
陶甘从地上捡起那两杆铁棍递进去,乔泰和马荣各拿一杆,两人又用力一撬,缺口更大了。乔泰、马荣跳下平台,狄公扶着洪参军到缺口处,衣帽、灯笼等物,也跳下了平台。
马荣舀来一碗凉水,往洪参军头上脸上喷洒,见他慢慢恢复过来,狄公十分高兴。
陶甘满脸羞愧地说:“老爷,全是我的错,差点误了大事,害了大家的性命。”
狄公说:“今天要是这铜钟推不动,我们岂不全成了白骨?陶甘以后千万不能再大意了。当然,我也没想到林藩那贼子竟会使出这么险恶的手段,可见他有多狡猾狠毒。走!现在就回后面的庭院看看那铁门怎么样了。”
五人穿戴整齐,匆匆向内院赶去。果然,铁门上陶甘贴的两条封皮全被撕破了——他们离开后,有人打开铁门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大钟殿外。
狄公说:“林藩竟敢对我们下毒手,肯定是他打开这铁门,偷偷跟着我们到了大钟殿。等我们五个人都钻进铜钟里,他就用铁棍撬掉石鼓,把我们全压在里面。他以为我们必死无疑,所以得意地走了。我这次一定要亲手抓住林藩,才能消心头之恨。陶甘,你先出观找到这里的里甲,让他带团丁先来这里应急;然后再去州衙传我的命令,派十几名番役赶来。你自己留在衙里处理身上的伤口,你背脊和双肩都流了很多血。”
狄公转头对乔泰说:“你和洪亮留在观里,等衙里的番役来了,让他们想办法把这铜钟悬空挂在大梁上。你把尸骨收起来,用木盒装着,再用筛子把尸骨和马荣按原路走出耳门,先离开了圣明观。
两人绕过几条街巷,来到林藩宅邸的前门。马荣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门里有人问:“半夜三更的,谁在敲门?有事明天早上再来。”
马荣说:“刚才有窃贼翻墙进了你家,我们是衙门里当差的,要捉拿窃贼,快把门打开。”
门里的人惊慌地答应一声,慢慢拔开门闩。门刚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马荣一个箭步上前,用脚蹬开大门,一手钳住看门管家的脖颈,一手抽出绳索把他紧紧捆住,扔在地上。回身向门外的狄公示意,两人闪身进了林宅庭院。
两人刚要转入内院,月洞门后突然窜出一条黑影,手上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朝狄公刺来。狄公眼疾手快,急忙躲开。马荣快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拧,尖刀“当”地一声落地,马荣顺势朝他下巴尖踢了一脚,“扑通”一声,一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地上不动了。马荣弯腰捡起尖刀,跟着狄公径直向内院那间透出昏黄烛光的房间走去,准备捉拿林藩。
狄公飞起一脚踢开房门,看见林藩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案前,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白绸衣,房里的屏风、帷帐、床席都十分简陋。
狄公一把抓住林藩的肩头,将他向后转,林藩没有反抗,慢慢抬起眼皮,端详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狄公见他脸色苍白,前额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狄公进房时,他正在往伤口上敷药膏。
“林藩,如今罪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林藩低下头没有作声,慢慢站了起来。马荣又从袖中抖出一根绳索,正要上前捆绑林藩,林藩突然用手扳了一下书案上的一个暗钮。狄公眼明手快,上前一拳打在林藩的面颊上,又一腿横扫过去,把林藩打翻在地。
“啊”的一声,马荣忽然觉得身子一晃,扑倒在地。原来他脚下的地板裂开一块木板,露出黑漆漆、陡直的石级。幸好狄公一把扶住他,马荣才没有跌下去。
狄公回头再看林藩,见他已经昏厥在地,不省人事。马荣狠狠地骂了一声,不禁问道:“老爷,林藩前额和肩头怎么会有伤口?难道今天白天他和人打过架?”
狄公说:“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现在不用问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你现在先把林藩和刚才打翻的总管都捆绑起来,再把林宅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一遍。要是再遇上林家的家奴,千万别放过,一定要捉拿归案,最后把他们一起押到州衙。我现在就下去看看那石级到底通向哪里。”
狄公说完,拿起书案上的一支蜡烛,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漆漆的暗道。暗道盘旋曲折,阴森寒冷,走了三十多级,里面变得宽敞起来。这时路分成两头,他高举蜡烛,看见左边有一带发黑的河水汩汩流来,岸边有好几块大青石作为水码头;右边是一条狭窄的旱道,尽头是一扇大铁门,铁门上挂着一把胳膊粗细的大锁。
狄公看清楚后又走了上来,马荣已经把林藩捆好了,正在房里搜索。狄公说:“马荣,刚才圣明观后院的那扇铁门正好通到这暗道。你搜一下林藩的腰间,看有没有一把大钥匙。”
马荣到林藩的腰带上一摸,果然有一把大铜钥匙,摘下来交给狄公。
狄公接过钥匙,又下了暗道,把铜钥匙插进铁门上的锁孔一转,沉重的铁门打开了——铁门外果然是圣明观的后院。
第廿二章
圣明观内人声嘈杂,提着“濮阳正堂”大红灯笼的衙役来回奔走。狄公走到大钟殿前,看见洪参军和乔泰正在殿内指挥衙役将大铜钟悬空吊起。洪参军精神饱满,狄公见状放下心来。
洪参军和乔泰见狄公突然出现在大铜钟前,十分惊讶,连忙询问情况。狄公便将自己与马荣如何抓获林藩、如何勘破铁门秘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最后,他命令乔泰:“你现在带几名番役,迅速赶到林藩的田庄,把那里的庄客全部缉拿,一个都不能漏掉。”
乔泰兴奋地答应,点了十几名动作麻利的衙役,告辞狄公和洪亮后,匆匆向北门赶去。
大铜钟已经悬空挂起,狄公低头看到铜钟下的尸骨断裂散乱、一片狼藉——他们在铜钟下拼命挣扎时,竟忘了顾及这具尸骨。狄公吩咐衙役头目:“你们把那堆尸骨妥善收拾好,地上的尘土要细细筛一遍,哪怕是一件小东西,都要拿到衙门给我过目。做完这件事,留四个人在这里看守,其余的都去搜查林藩的宅邸。”
狄公和洪参军离开圣明观,乘轿先回州衙。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狄公匆匆洗漱完毕,沏了一盅香茗正喝着,乔泰和马荣走进内衙书斋禀报。马荣说,他已将林藩、总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入州衙大牢;乔泰说,他把林藩田庄上的人都扣押了,暂时交给当地里甲监管,只将田庄外一条船上的船主押进大牢——因为他看到田庄里都是些朴实的庄稼人,只有那船主企图驾船逃跑。
过了一会儿,衙役头目又进书斋禀报:梁珂发的尸骨已用木盒收好,铜钟底下的尘土仔细筛过,没发现任何东西;之后,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了林宅,并查看了那条用来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点点头,说:“你现在去半月街把梁夫人请到衙门来。”衙役头目应诺退下。狄公又传令老书吏,将林藩的案卷及所有经纪簿册送到书斋。
半晌,老书吏把林藩的案卷,以及在林宅搜出的所有地契、字据、票签、账册都搬进书斋,禀报道:“我查阅了林藩两年前从一个姓马的经纪人手里买下那宅子时的凭据和宅图。当时那宅子和圣明观只有一墙之隔,没有地道相通,也没有那扇大铁门。后来圣明观被官府冯老爷查封,林藩暗地里动工挖通了地道,安装了那扇大铁门,把这里当作藏身之处。只是不知道这水道怎么能在两年内挖出来。”
狄公说:“这不仅是藏身之处,能躲开梁夫人的注意,还方便他在濮阳贩卖私盐。地下水道的盐船可以直接出水北门,与他田庄外的走私船衔接。”
老书吏告退,陶甘陪同都尉李虎头派来的先行官走进内衙。先行官递给狄公一封书札,狄公拆开一看,得知临濮的山贼已被剿灭,李虎头正班师回濮阳军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对先行官说:“你先回军镇,李都尉回到濮阳后,我会亲自去辕门犒劳三军。”
先行官告退,狄公和陶甘没说几句话,当值文书来报:“梁夫人已到衙门,现在外厅等候。”狄公吩咐立即传梁夫人进书斋。
梁夫人穿戴整齐,神情不安地走进书斋,见到狄公恭敬地行了万福礼,又向左右亲随一一施礼。狄公请她坐下,吩咐上茶,然后开口道:“梁夫人,我们找到了林藩杀人的证据!这是他在濮阳犯下的罪行,本堂必须过问。”
梁夫人大惊:“发现梁珂发的尸身了?”狄公说:“尸身是不是梁珂发,无法辨认,我们搜到的只是一副尸骨。”梁夫人急忙问:“尸骨左肩下有没有折断后接合的痕迹?”狄公暗自惊讶:“果然有折断再接合的痕迹,而且接合得很糟糕,几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捶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儿啊!果然遭了那贼子的暗算!林藩得知我们到了濮阳,就动了这个歹念。”
洪参军连忙递上一盅热茶,梁夫人接过喝了一口,才慢慢平复下来,整了整衣襟坐下。
狄公说:“梁夫人,你二十年的沉冤很快就能昭雪了。令孙已经去世,也无法挽回他的性命。本堂只想问一下,当初你和梁珂发在本家田庄时,是怎么从土匪手中逃脱的?”
梁夫人听了这话,旧痛被触动,回想起苦楚,神情恍惚,浑身颤抖,眼中射出恐惧的目光:“啊!……那时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想。老爷,你要是……”她摇晃着身子,双目紧闭,心跳慌乱。狄公连忙示意洪亮将她带出书斋,到外厅凉轩休息片刻。
陶甘心生疑虑,问道:“老爷,梁夫人和梁珂发在土匪袭击时如何逃脱的细节,究竟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狄公说:“这其中有几个细节我至今仍觉得困惑,不过现在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陶甘,你觉得我们告林藩什么罪名最合适?”
陶甘说:“依我看,就告他谋杀梁珂发。这杀人罪最大,而且有尸骨作为证据,能一举告倒林藩,也不用再纠缠私盐、偷放铜钟暗害老爷等其他情节了。”
洪参军、乔泰、马荣听了都点头赞同,只有狄公不说话。他紧锁眉头,沉思半晌才说:“看来林藩已经把屯贩私盐的罪证全部销毁了,我们没找到赃物,很难定他走私罪。我想最直接的罪状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单凭这一条,就足够依据刑律判他死刑,还很简单直接。”
陶甘问:“梁珂发被杀一案不是快真相大白了吗?他还有什么可抵赖的?杀人偿命也是刑律明文规定的。”
狄公慢慢摇头:“林藩绝不会轻易承认杀了梁珂发,两年前的事我们拿不出确凿证据,无法让他信服。而且那时圣明观还有道人,那些道人也是因为罪恶多端才被冯大人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辩说梁珂发死在圣明观大铜钟下,怎么知道不是道人杀的?更何况圣明观外还有沈八那伙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无赖。”
马荣不耐烦地插嘴:“何必为告他什么罪名讨论半天?只要给他上夹棍,不出一时三刻,屯盐走私、杀梁珂发,还有昨夜放铜钟暗算我们的事,他肯定全招了,哪用这么麻烦?”
狄公说:“不行。林藩上了年纪,我看他身体虚弱,已经显老态了,怎么经得起大刑?万一他熬不住,死在大堂上,怎么收场?要动刑只能动那个壮硕的总管,他才是凶狠无比的豺狼。马荣,你现在和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细搜查,尽可能找到新的罪证,这样我们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诡辩抵赖了。”
马荣领命,和洪亮、陶甘出了内衙,点派衙役前往林宅。突然,典狱气急败坏地走进书斋报告:“老爷,不好了,林宅的总管在牢里抹脖子自杀了。”
狄公一惊:“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典狱结结巴巴地说:“那总管一关进大牢,就向小禁子打听林藩的消息,小禁子嘴松,说林藩已被活捉,老爷正要升堂开审。他听了就偷偷抹了脖子,谁知道他丝鞋净袜里还藏着一把薄刃小刀。”
狄公叹气道:“其余的罪犯一定要好好看管,都给我搜身,防止他们学那总管的样。我这里开审,证人一个个都成了尸体,这怎么行?”
典狱领命,拜辞狄公后匆匆赶回大牢。典狱刚走,老书吏又抱着几卷破旧的舆地山川图轴走进书斋,禀道:“老爷,卑职查清楚了,林宅的水道原来是古代就有的,林藩只是做了些疏浚工作。”他打开其中一卷图轴,指着濮阳西北方位的一条古渠给狄公看。
狄公看了后频频点头——林藩疏浚那条地下水道,正是为了贩运私盐!
乔泰说:“老爷为什么不告他屯贩私盐的罪呢?我也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不愿在梁珂发的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说:“乔泰,你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现在有个奇怪的想法,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这个想法是对是错,现在时间紧迫,等以后有空再跟你细说。”
第廿三章
洪参军、陶甘、马荣在林宅里搜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马荣突然想到,不如从暗道经铁门去圣明观看看,洪亮和陶甘拍手称好。
三人从林藩房间进入地道,曲曲折折经过水码头,出了大铁门来到圣明观后院,一路走下来也没发现异常。正沮丧时,陶甘说:“庭院两边的阁楼我早就怀疑是库房,现在看来正是林藩屯藏私盐的地方。我们再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盐末。”
三人上了阁楼,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楼板的每个角落和缝隙——连一粒尘土都没有,哪来的盐末?
快到正午时,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街上,又饿又累。陶甘说:“前几天我在这里监工拆墙,知道转弯处有个小饭馆,叫‘翠凤亭’,店里有一种蟹粉饼,馅儿是碎肉渣拌香葱,在平锅上一摊,松脆喷香,特别好吃。现在去尝尝?”
三人走进饭馆,买了十来张蟹粉饼,挑了临窗的座位坐下,大口吃起来。果然葱香扑鼻,馅儿里的热油汁直往嘴角淌,滴在衣服上半天都抹不掉。正吃着,马荣看见一个黑大汉哼着小曲晃进店堂,不由一愣,忙上前招呼:“沈八相公,好久不见,怎么一直没见你?”
沈八定睛一看,认出是“雍大哥”,撇撇嘴说:“久违了。听说大哥原来是衙门当差的,不叫雍马,叫马荣,是不是你把我们从圣明观赶走的?”
马荣说:“衙门当差的又怎样?还不是为了糊口整天奔波、受人差遣?哪有沈相公舒坦,管着一帮徒弟,吃现成饭,还有值钱东西孝敬。不瞒你说,沈相公身上这件黑长褂很体面,看来小别几日,已成大阔爷了。”马荣见沈八穿的长褂十分眼熟,不由起了疑心。
沈八支支吾吾,马荣脸色一沉,喝道:“沈相公,快把长褂脱下来让兄弟看看。”沈八心虚想逃,陶甘和洪亮已拦住去路。马荣上前笑着说:“委屈沈相公了。”说着一把撕下长褂。沈八知道马荣的厉害,不敢挣扎,却又不甘心,站在一旁嘟囔。
马荣缓了口气,脸上带笑:“沈相公想拿回长褂不难,只要如实说这长褂哪来的就行。”洪参军到柜台打了一角酒递给沈八,劝慰道:“沈相公只有跟衙门做讲信义的朋友,才有前程。我们不是怀疑你做坏事,只是觉得褂子蹊跷,望你如实回答,别误了自己。”
沈八是个懂事的人,看这情形不是图他的褂子,便接过酒一饮而尽,叹道:“昨夜里甲带团丁让我们搬迁,我哪敢违抗?只好带弟兄们卷铺盖去东城将军庙。走得急,忘了埋在香炉下的两串铜钱。过了一个时辰,我趁月明偷偷回来取,正要离开,看见圣明观耳门闪出人影。我心想半夜三更莫不是狐狸精出来了?正要躲,见那人穿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来台阶。我看是人不是鬼,壮着胆上前一个‘神仙拐’,那人就滚下台阶。我趁机抢上前剥下褂子——眼看冬天了,我还穿单衣,不图钱财,只是借这褂子过冬,明年开春回暖,贴上租金还他。”
洪参军点头:“这么说情有可原。褂子里的钱不说了,我想问褂子夹袋和长袖里有没有小玩意?”沈八一愣:“你自己找,找到就算你的。”洪参军摸了两边长袖,没东西,摸到夹里折边时触到硬物,取出一看,是一方翡翠印章,阴文刻着“林藩私印”四字,心里佩服马荣眼尖。
洪参军收起印章,把长褂还给沈八,笑着说:“褂子你穿上吧,昨夜你遇见的是凶恶罪犯。现在跟我们去州衙做证人,别害怕,狄老爷待人温和。”沈八觉得没事,穿上长褂,觉得这帮差役可信。四人分吃了剩下的蟹粉饼,兴冲冲往州衙去。
洪参军带沈八进内衙书斋禀报经过,狄公慌忙迎接。沈八吃惊大叫:“这不是那晚算命的先生吗?”狄公大笑,细说原委,又听洪亮说在长褂里发现林藩印章,更是欢喜:“难怪昨夜见林藩身上有伤痕,没想到先挨了你沈八的‘神仙拐’。午后升堂,你上堂作证,若认出被告就是昨夜你打倒的人,就算立功。”沈八叩头谢恩,欢天喜地去外厅等候。
沈八走后,狄公对亲随说:“看来林藩逃不出法网了!洪亮,传令番役去圣明观后院阁楼,把地上铺的六条大芦席卷来,我自有用处。”洪参军、乔泰、马荣都诧异摇头,不明白用意。陶甘说:“老爷,何不用梁珂发的死指控林藩杀人?林藩的金锁正可作证物。”狄公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说:“陶甘,最让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锁。”
第廿四章
午衙开审前,州衙大门外又挤满了濮阳城爱看热闹的百姓。黑压压的人群低声传着半夜圣明观大铜钟的奇闻,个个面红耳赤,神情激动。沉重的正衙大门刚拉开,百姓就像潮水般涌进衙院外厅,在两廊庑下找好位置站定,只等狄公升堂。没等衙役吆喝,众人竟秩序井然,没人大声喧哗。
内衙铜锣响过,三通鼓毕,八名衙役排成队列走出。狄公头戴蝉翼乌纱帽,身穿深绯色海云捧日公服,升上高座。衙役们参拜唱喏,按班站好,各执火棍、板子,听候差遣。
狄公抬眼扫视大堂上下,拍惊堂木宣布开审,提正犯林藩。衙役接过令签,片刻后将林藩押上公堂。狄公见林藩须发斑白,满脸青紫肿块,额上还贴着黑膏药,一夜折腾后更显老态。
狄公厉声问:“林藩,今日被押上公堂,可知罪?”
林藩冷漠地望了望狄公,苦笑摇头,不想做无益抗争,却也不愿认输:“回老爷,小民一向谨言慎行、知礼守法,不知犯了何罪,受此凌辱。”
“林藩,本堂不忙点破你二十年来的罪恶,先让你看件东西。”狄公将那片“长命百岁”金锁扔下案桌,“当”地一声掉在林藩脚前。
林藩盯着地上的金锁,双眼放出异样光彩。他弯腰拾起,凑到眼前细看,不禁心潮起伏、老泪纵横,把金锁贴在脸上。
狄公示意,衙役上前夺过金锁,小心放回案桌。
林藩脸色转青,睁着灰眼睛尖声叫道:“老爷,这金锁哪来的?快还我!”声音凄厉悲怆。
狄公喝道:“林藩,快招出屯贩私盐的罪行!”
林藩鼻子哼了一声,脸上挂起冷笑:“老爷怎可诬陷小民屯卖私盐,有何凭据?”
狄公大怒:“先打二十板,再传证人上堂对质!”
衙役齐声应和,上前按倒林藩,不轻不重打了二十板。林藩上了年纪,痛得声声惨叫,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汗珠。
“林藩,我这个证人与你一样,得挨二十板才肯作证。”狄公的话让林藩一脸困惑,红着眼珠紧盯着他。
衙役下堂抬来两卷厚芦席,又在水青石板地上铺好黑色油纸。
狄公下令:“给两名证人各打二十板,让他们开口作证。”
堂下百姓纷纷伸长脖子观看。
衙役两人各扶起一卷芦席,另两人抡起板子狠打,细白粉末沙沙落在黑油纸上。
洪亮和陶甘在书记桌前恍然大悟,相视一笑。
狄公厉声说:“林藩,用舌头尝尝那是什么。”
“盐!”看审百姓异口同声喊道。
“这就是林藩私屯私贩的盐!一包包私盐就藏在圣明观藏经楼,芦席是用来垫盐包的。日久天长,芦席沾了盐末,如今一拍打就是明证。铁案如山,林藩还有何话可说?”
衙役将撒落的盐末聚成一小堆,抓了一把抹进林藩嘴里。林藩只觉苦咸,忙吐了出来,堂下百姓高声喝彩、鼓掌。
狄公拍惊堂木:“肃静!林藩,昨夜为何偷偷放下大铜钟,图谋杀害本堂及众衙员?”
林藩铁青着脸轻声辩解:“昨夜小民在宅院摔跤摔伤,一直没出门,怎会去放铜钟谋害老爷?偷运私盐是实,谋害之罪不敢承认。”
狄公沉下脸:“传证人沈八上堂!”
沈八战兢兢上堂。林藩斜眼看到他身上的黑褂子,猛地一惊,忙转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