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传递
政和五年八月初八,傍晚。
从兵制事所归来的刘然,已在书房中,在他面前的是已撰写差不多的《详议京营及轮戍试点章程初稿》。
望着撰写的初稿,刘然微微深吸了口气。
于他而言,府外的窥探与流言,不过是烦人的蝇嗡,远不足以扰动他既定的心神。
他深知,真正的博弈,从不在于市井喧嚣。
便在此时,福伯轻叩房门,低声道:“郎君,李纲李大人来访,已引至花厅。”
刘然眉峰微动,旋即了然。
随即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常服,神色平静地走向花厅。
花厅内,李纲并未落座,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的一隅修竹,眉头微锁,似在沉思。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已换上惯常的温煦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伯纪兄造访,未能远迎,还望海涵。”刘然拱手为礼,语气如常。
“冒昧打扰,是纲孟浪了。”李纲回礼,目光快速扫过刘然,见他神色从容,不见丝毫焦灼,心中不由暗叹对方定力非常,“方才路过贵府,见门外似有闲杂人等徘徊,想起近日都下流言甚多,心中挂念,特来探望。勉之无恙否?”
闻言,刘然请李纲入座,示意福伯看茶,这才淡然一笑:“劳伯纪兄挂心。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的惯用伎俩,吠声而已,伤不了人。刘某在边关,见过的风浪比这大得多。”
李纲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似不经意地道:“勉之豁达。只是如今汴京情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这流言,虽伤不了人,却能蛊惑人心,积毁销骨。尤其涉及西军边事,更是敏感。纲听闻,昨日御史台石中丞亦曾寻过勉之?”
“确有此事。”刘然坦然承认,“石中丞风闻奏事,职责所在,询问了几句关于往日档册中些许数字出入的琐事。刘某已将所知情况和相关凭证,悉数呈交邓枢相斟酌定夺了。”
李纲仔细听着,观察着刘然的神情,见他语气平淡,不似作伪,心下稍安,但依旧不敢大意。
他沉吟片刻,语气愈发恳切:“勉之能如此顾全大局,实乃幸事。不瞒勉之,纲此来,亦有一番肺腑之言。郑枢相乃至朝中诸多老成持重之臣,并非不晓边军或有积弊,亦非不欲革新图强。然则,治国如烹小鲜,忌在猛火急炒。”
李纲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凝重:“如今之大宋,外有辽夏环伺,西南夷患未平;内则……国库并非充盈,东南百姓为应奉局所苦,西北民夫为军输所累,已是疲敝。”
“天下之势,犹如久病之人,虚不受补。此时若再因边军陈年旧账之事,掀起滔天巨浪,必引动西军将门剧烈反弹,恐非但革新不成,反致西北防线人心惶惶,给西夏以可乘之机。其中利害,关乎国本啊。”
刘然静静听着,并未立刻反驳。
他知道,李纲所言,部分是事实。大宋确实内外交困,经不起太大的动荡。
待李纲说完,刘然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罕见的坦诚:“伯纪兄所言,句句在理,亦是老成谋国之言。刘某并非不识时务、一味蛮干之辈。”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则,伯纪兄可知,刘某在那些陈年旧账中,所见为何?并非仅仅是几个数字的出入,几日程的延误。”
“我见到的是,原本应足够百人十日嚼用的粮秣,在文书上严丝合缝,实则运抵边寨时,却仅够七八十人果腹五日!那短缺的部分,去了何处?”
“我见到的是,军械损耗记录永远微乎其微,但边军弟兄手中弓弩,却常因保养不善、更换不及而临阵崩断!我见到的是,本该赏赐给血战余生的士卒的银钱,在层层报表中如数核销,最终发到士卒手中的,不知几何!”
刘然每说一句,李纲的脸色便凝重一分。
这些情况,他并非毫无耳闻,但他只是一名言官,从未接触如刘然这等底层边军,又如何得知这么详细。
“伯纪兄,这不是简单的积弊,”刘然的目光灼灼,直视李纲,“这是蠹虫在啃食边军的骨血!是在透支国防的根基!今日我等若因恐其牵动太大而视若无睹,他日战场之上,因此缺粮而溃、因械劣而败、因赏罚不公而军心涣散,致使城寨沦陷、将士殒命!”
“这责任,谁来承担?是主张维稳的郑枢相?还是你李伯纪?亦或是那些从中渔利的蠹虫?最终承受苦果的,是前线士卒,是边境百姓,是朝廷的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