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553章 梁师成(第2页)

梁师成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细细地打量着刘然,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器物。

目光掠过他额角的伤疤,微黑的皮肤,以及那双沉稳如山岳的眼睛。

“供奉这几日可没闲着呀。”半晌,梁师成轻轻颔首,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仅仅数日,便能在汴京掀起风浪。”

刘然沉默不语,等待着他的下文。

“谭禛找过你了?”梁师成忽然问道,语气很是平淡。

“是。”刘然坦然承认。

“石公弼也去找你了?”

“是。”

“唔。”梁师成端起手边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年轻气盛,是好事。有冲劲,有胆色,官家就是看中你这点。”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聚焦在刘然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不过,刘供奉啊,这汴京城,不比边关。边关的敌人,是明刀明枪的西夏铁骑。而这汴京城的敌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是无形的。可能是你身边的人,可能是一纸文书,也可能只是一句传入官家耳中的闲话。”

“你查边军旧账,触动的是西军将门的利益,打的是童太尉的脸面。你拒谭禛,顶石公弼,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已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蔡太师借你发力,清流言官或许赞你刚直,但这其中,真正为你着想、替你考量过后果的,有几人?”

梁师成的话语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剥开残酷的现实。

“咱家今日叫你来,并非要责问你,也非代表谁来做说客。”梁师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紧紧盯着刘然,“咱家只是好奇,也想提醒你一句:你如此不管不顾,究竟所恃为何?真以为,单凭官家一时的赏识,和那一腔热血,就能在这吃人的地方立足吗?”

这是比谭禛更直接、更居高临下的审视!

来自皇帝最亲近、最隐秘的耳目的审视!

刘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几乎要让人窒息。

但刘然却并未恐惧。

他迎着梁师成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不见丝毫动摇:“梁都知此言,刘某不敢苟同。”

“哦?”梁师成细长的眉毛微挑,似乎来了兴趣。

“刘某所恃,并非圣眷,更非血气之勇。”刘然一字一句道,“刘某所恃者,唯有公道二字!”

“边军积弊非一日之寒,虚额冒饷、贪墨横行,早已非秘密!此事关乎国帑,更关乎万千边军士卒之生死、国防之安危!刘某奉旨议兵制,见此蠹虫蚀国之迹,若因惧惮权贵、顾虑自身而视若无睹、缄口不言,则上负皇恩,下负边关同袍,更负天下百姓之膏血!此非人臣之道,亦非丈夫所为!”

刘然的声音在安静的值房内回荡,带着一股坦荡磅礴之气。

“刘某深知汴京水深,亦知前路艰难。然,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此事关乎国本,刘某认为必当为之!至于后果……”

刘然停顿了一下:“……刘某在边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在汴京,亦复如是!无非是舍却一身血肉,求一个问心无愧,求一个国事清明!若因此得罪权贵,招致祸端,刘某引颈就戮便是!但想让我对此等蠹国之事低头闭嘴—”

刘然猛地站起身,虽无动作,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勃发而出:“恕难从命!”

值房内一片死寂。

梁师成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那丝习惯性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他细细地看着刘然,看着这个年轻武官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坦荡、决绝与自信。

良久,梁师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

“好一个公道二字,好一个问心无愧。”梁师成慢慢站起身,踱到刘然面前,“刘供奉,你很好。很好。”

他连说两个很好,目光复杂。

“你的话,咱家听到了。”梁师成淡淡道,“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去吧,好生将官家交代的章程写完。莫要……让官家失望。”

梁师成没有表明任何态度,没有承诺,也没有威胁,只是下了逐客令。

刘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拱手:“刘某告退。”

转身,推开值房门,大步离去。

背影依旧挺拔,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压垮常人的质询,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值房内,梁师成重新走回窗前,望着刘然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身影,目光幽深难测。

许久,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一把好刀……可惜,太硬了,不知能否熬得过这场淬火……”

而走出皇城的刘然,迎着夜风,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梁师成的召见,看来局势似乎正慢慢浑浊起来,这似乎不是一个特别差的信号。

不过,明日,便是第八日。

章程,必须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