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梁师成
政和五年八月初七,午后。在御史中丞石公弼带着人马离去,廨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刘然一人。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沉重无比的紧绷感。
方才那一番陈述,如同将已架在干柴上的火把又狠狠向前递了一步。
火焰必将燃起,只是不知最终会烧向何方,又会将多少人卷入其中。
刘然静立片刻,脸上并无波澜。既已决定踏出这一步,便无需后悔,更无需惶恐。
他仔细整理了方才被翻动的文书,将石公弼未带走的副本重新收好,这些仍是完善章程的重要依据。
刘然并未在廨房久留,而是再次回到了那间堆满卷宗的偏室。
门外的守卫和胥吏看他的眼神已然完全不同,敬畏、好奇、恐惧、疏离……种种情绪交织。
刘然视若无睹,反手关上房门,将一切纷扰隔绝在外。
室内光线昏暗,尘埃在从窗缝透入的光柱中飞舞。
他需要在这风暴即将全面降临前的最后时刻,完成那份章程。
摊开草稿,提笔蘸墨。心神沉入字里行间,关于京营编制员额的核实、老弱淘汰的标准、粮饷直达军士的发放流程、轮戍边军的选拔与后勤保障、奖惩考核的细则……一条条,一款款,皆是他结合边军实际与中枢文书规章,反复推敲的结晶。
这不是纸上谈兵的空想,而是凝聚了他数年行伍经验、灌注了青山寨同袍血泪的切实之策。
每一笔落下,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头西斜,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橙红色。
偏室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刘然偶尔停顿沉思时,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响。
他完全沉浸其中,忘却了外间的风起云涌,忘却了谭禛的威胁、石公弼的质询、邓洵武的软禁意图。此刻,他的世界里唯有这一件事,做好它。
这种极致的专注,本身便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他深信自己所做之事的价值,也深信自己有能力将其完成。
然而,就在此时,偏室的门又被轻轻叩响。
刘然从文海中抬起头,微微蹙眉:“何人?”
门外传来一个恭敬却陌生的声音:“刘供奉,奴婢乃皇城司干当官赵瑾,奉都知钧旨,请您过府一叙。”
皇城司!
刘然心中猛地一震。
梁师成!
这位隐于宫禁深处,权势甚至不亚于蔡京、童贯的大貂珰,终于也按捺不住了吗?
皇城司直接听命于官家,掌宫禁宿卫、刺探监察,其触角无处不在,令人谈之色变。
梁师成此刻相邀,绝非寻常叙话。
是福是祸?是蔡京的下一步棋?
还是官家透过梁师成传递某种讯息?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掠过脑海。
但刘然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既然找上门来,那便去会一会!
刘然放下笔,仔细将写到一半的章程草稿收好,这才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眼神沉静的内侍,身着寻常服饰,正是皇城司人员的典型特征。
“有劳带路。”刘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约会。
那皇城司干当官赵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刘然如此镇定,但很快便掩饰过去,躬身道:“刘供奉请。”
没有马车,赵瑾引着刘然穿行在皇城之内。
暮色中的宫阙楼阁显得愈发深邃威严,巡逻的禁军队伍无声掠过,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一路无话。最终,他们来到一处位于宫苑僻静角落的值房。
此处不像谭禛府邸那般张扬,也不像普通衙署那般喧杂,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赵瑾在门前停下,低声道:“刘供奉,都知在里面等您。”
说完,便垂手肃立一旁,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
刘然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值房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朴素。
一人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已然暗淡的天色。此人身材不算高大,穿着藏青色常服,若非在此地出现,几乎与寻常老儒无异。
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影响力弥漫开来,让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变得凝重。
听到开门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面皮白净,眉眼细长,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洞悉一切的冰冷与淡漠。正是入内内侍省都知、提举皇城司、被朝野私下称为隐相的梁师成。
“刘供奉。”梁师成开口,声音不高,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仿佛能直接敲入人心底,“坐。”
他随意指了指房中的一张椅子,自己则先走到主位坐下,动作舒缓,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刘然拱手行礼:“参见梁都知。”
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梁师成那深不见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