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谭禛

政和五年八月初六，暮色渐合。

刘然自那沉闷压抑的枢密院档案库走出，踏上归途。

连日来的翻阅、推算、以及应对各方明枪暗箭，非但没有令他身心疲惫，反而让刘然感到了局势正朝他想要的方向而去。

刘然坐在马车上，往外看去，汴京的繁华街市在车窗外流过，人声鼎沸，好一片繁荣昌盛，恐怕谁也不知道，这等情况将会在十几年后，彻底被摧毁。

车轮辚辚滚动。

行至离何府尚有一段距离的街口，速度却缓缓慢了下来，最终停住。

张宪低沉的声音从前座传来：“郎君，前面有车驾拦路。”

刘然眉头微挑，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前方一辆颇为宽敞却不失雅致的青呢马车横在路中，恰好挡住了去路。

车旁站着数名衣着整洁、气息精悍的随从，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白无须，带着内侍特有的阴柔气质，见刘然的马车停下，便快步上前，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尖细却不刺耳：

“车前可是刘供奉？咱家给您见礼了。”

刘然目光扫过此人，心中已然有数。

这等做派，绝非寻常官宦家奴。

他不动声色，淡淡道：“正是刘某。尊驾何人？为何阻我去路？”

那内侍笑容更盛，微微躬身：“咱家贱名不足挂齿，奉家主之命，特在此等候刘供奉。我家主人久慕刘供奉威名，惜乎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得知供奉路过，特备薄酒一杯，欲请供奉过府一叙，以表仰慕之忧。万望供奉赏光。”

此人虽言语虽客气，但那姿态和身后出现的人，对刘然隐隐形成的包围之势，充分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刘然坐在车内，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仰慕？叙旧？

这几日软硬兼施的手段见识了不少，如今终于轮到正主之一出面了吗？

而且选择在半路拦截，而非正式投帖拜访，一来是施压，二来也是不欲让更多人知晓此次会面。

“哦？不知贵主人是……”刘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内侍向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地吐出两个字：“谭都知相。”

果然是他！

童贯的心腹，留守汴京，代掌其部分权柄的大貂珰！

自己掀起的这点风波，终究是让这条深水下的巨鳄忍不住探出头来了。

刘然心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

去，还是不去？

不去，此刻便可严词拒绝，对方纵然不快，在这帝都街口，量也不敢公然用强，但也显得自己怯懦。

去，便是直入虎穴。对方必然有所准备，威逼利诱恐怕会比前几日更加露骨和猛烈。

但仅仅一瞬，刘然便做出了决定。

恐惧？他刘然从青山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何惧一场邀约？

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位谭禛大貂珰，能玩出什么花样！

刘然推开车门，利落地跳下马车。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是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身形挺拔，眉宇间那股经过沙场淬炼的锐气，即便刻意收敛，也依旧迫人。

“原来是谭都知相邀。”刘然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道，“刘某早闻都知大名，既是诚意相请，岂有不去之理？请前方带路。”

那内侍见刘然如此干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盛，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事：“刘供奉果然是爽快人！请随咱家来！”

刘然对张宪递去一个“稍安勿躁，在此等候”的眼神，便随着那内侍，走向那辆青呢马车。

马车内部颇为宽敞，陈设精致却不显奢靡。

一路无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宅邸侧门停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那内侍躬身引着刘然入内。

宅邸内部却别有洞天，曲廊回环，奇石林立，气氛幽静至极，甚至透着一丝阴冷，与外界汴京的繁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临水的精舍。

舍内烛火通明，却只坐着一人。

此人面白微胖，穿着常服，正悠然自得地烹茶，一副闲适雅致的模样，正是权势赫赫的入内内侍省都知、童贯在汴京的实际代理人，谭稹。

见刘然进来，谭稹并未起身，只是抬起眼皮，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太监特有的腔调：“刘供奉？呵呵，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英气逼人。难怪能阵斩酋首，立下赫赫战功，更得官家青眼，委以重任。咱家可是神交已久了啊。坐。”

他随意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刘然拱手，依言坐下后，目光平静地看向谭禛：“谭都知过誉了。刘某只是一介武夫，侥幸立下微功，蒙陛下不弃罢了。都知日理万机，今日特意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刘然开门见山，无意与对方多做虚文客套。

谭禛呵呵一笑，提起小巧的茶壶，慢条斯理地烫着茶杯，动作优雅，仿佛全然不在意刘然的直接。

“见教不敢当。”谭禛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刘然面前，茶香袅袅，“只是听说刘供奉近日……很是忙碌啊。不仅在为官家呕心沥血，草拟那强兵的章程，还……不忘关心边军旧事，甚至亲自去那故纸堆里翻检查证。这份勤勉，真是令咱家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