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御史台张克公
政和五年八月初二,晨光微熹。
刘然几乎一夜未眠,并非全然因枢密院堂上的风波,更多是因那仅剩六日的章程。他埋首于案牍之间,就着昏黄的油灯,将连日来翻阅文书所得、边军实况与京营弊病结合,草拟条款。
笔尖沙沙,时而停顿凝思,时而又奋笔疾书。
他深知,昨日堂上那番交锋,只是权谋之始。
真正安身立命的根本,仍是办好官家亲差的这件正事。
章程若能切中时弊、条理清晰,即便不能立刻施行,亦是他的护身符;若徒有空言或敷衍了事,则前番所有挣扎,顷刻间便会沦为笑柄,授人以柄。
天色将明时,他终于搁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案上已有了十数页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虽还需润色整理,但骨架已大致成型。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辰时刚过,福伯便步履匆匆地来到偏室门外,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惶惑:“郎君,府外……府外来了几位官员,自称是御史台的察院御史,说要见您。”
刘然笔尖一顿,墨点滴落,在纸笺上晕开一小团乌云。
来了。蔡太师果然迅速,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看来,这位蔡太师要利用童太尉不在汴京的空档,做出一番大动静。
刘然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平静地走出偏室,来到何府那并不算宽敞的厅堂。
堂中立着三位身着绿色官袍的官员,个个面色肃然,眼神锐利,正是以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为职的御史。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目光如电,正是御史台中以刚直闻名的侍御史,张克公。
“哪位是供奉官刘然?”张克公开口,声音冷硬,不带丝毫寒暄。
“下官便是。”刘然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不知诸位御史台长官驾临,有何见教?”
张克公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刘然,带着审视与压迫:“刘供奉,本官乃是御史台张克公,今日奉命查问昨日枢密院堂上之事。闻你于核查旧档时,对政和四年秦风路靖安指挥调防一案之军资调度、民夫役使存有疑议,甚至惊动邓、郑二位枢相,可有此事?”
刘然微微一思索,来的居然是这位。
虽之前未曾蒙面,但在汴京这段日子里,他也听闻过此人的名讳。
张克公,政和元年担任中侍御史,联合中丞石公弼上疏弹劾蔡京假绍述之名,行蛊国之实,列举四大罪状从而一举成名。
政和四年又以星象弹劾蔡京。
除此之外,他还多次弹劾童贯,可谓是清流之选。
刘然随即坦诚道:“确有此事。”
而后不等对方发难,便接着道,“然下官并非存心质疑,实因奉旨拟定章程,力求稳妥,故翻阅旧卷,察往知来。确于些许底层凭证中见有日期、人数之微末差池,恐系记录误差或各地惯例不同。”
“下官愚钝,不能索解,为慎重起见,已将此存疑之处并相关凭证,呈交邓枢相斟酌定夺。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断,一切皆以邓枢相、朝廷法度为依归。”
刘然再次将自己摘得干净,把皮球踢回给邓洵武,言语间滴水不漏。
张克公闻言,与身后两位御史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然的反应,似乎与他们预想的莽撞武夫形象有些出入。
但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
“既有所疑,便是风闻之始!军国大事,岂容丝毫含糊!”张克公语气陡然严厉,“刘供奉,你所见之差池,具体为何?涉及粮秣几何?民夫几许?关卡何处?还望一一明言!此事关乎国帑,关乎边军声誉,亦关乎朝廷体统,御史台既有闻,便不能不问!”
刘然闻言,眉头微皱,这是要逼他当场复述那些关键细节。
好坐实问题,从而将风闻坐实,为他们接下来的弹劾提供证据了。
刘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这……张御史,非是下官不言。实是此案干系颇大,下官已将凭证并疑点呈交邓枢相。邓枢相亦有明示,此事需谨慎处置,不得外传,以免动摇军心,引发不必要的猜疑。”
“下官岂敢违背枢相钧旨?若御史台欲知详情,何不移步枢密院,调阅相关卷宗,或直接询问邓枢相?下官位卑,实在不敢擅专。”
刘然再次抬出邓洵武的命令作为挡箭牌,合情合理,让张克公等人一时语塞。
他们总不能逼着刘然违背顶头上司、知枢密院事的明确指令。
张克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刘然如此滑不溜手,完全不上套。
“刘供奉,”他语气放缓,却更透出压力,“你要明白,御史风闻奏事,乃陛下特许之权,亦有肃清吏治之责。若真有蠹虫侵蚀国帑,危害边防,岂能因恐‘动摇军心’而姑息养奸?你既有所见,便当直言,方不负陛下简拔之恩。若一味推诿,岂是忠君体国之臣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