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抛出
政和五年八月初一,辰时三刻,枢密院正堂。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堂内并未聚集太多人,但每一位的分量都足以让寻常官员屏息。
主位之上,端坐着的是知枢密院事邓洵武。
他面色沉肃,眉头紧锁,似乎时刻都陷入在愁云之中,反而令他的威严更加深重。
左侧下首,坐着同知枢密院事郑居中。
他依旧是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捧着一盏茶,细细吹着浮沫,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寻常问话,唯有偶尔抬起眼皮扫向刘然时,那目光深处的一丝探寻,才泄露了其真实心绪。
右侧则是兵部尚书以及一位面无表情的皇城司干当官,如同泥塑木雕,却代表着无处不在的皇权耳目。
刘然站在堂下,身旁放着那只惹来麻烦的卷宗。
他身姿挺拔,并未因面对宰执重臣而显局促,只是平静地行礼:“下官刘然,奉旨参与详议兵制事,参见邓枢相、郑枢相,诸位长官。”
邓洵武没有迂回,直接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刘供奉,免礼。今日唤你前来,只因你所调阅之靖安指挥档案,涉及陕西路边防军务细节,干系重大。本相职责所在,需问明情由。你奉旨草拟京营试点章程,为何深入查核数年之前、千里之外的边军调防细务?又为何与库吏生出龃龉,强索凭证?”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
郑居中放下茶盏,目光也落在刘然身上。
刘然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心中早有腹稿。
只是不想邓洵武和郑居中这等朝廷重臣,竟第二天就前来召见于他。
看来自己搅动的这浑水,确实是不小。
不过也是,历来军中账本最为麻烦。
他曾听过一些传闻,就是在南宋时期,贾似道手下大将,那位和他是本家的人,叫刘什么来着,就是因为查账之事,最后竟叛国至蒙古,成了攻打南宋水军的头号敌人。
并且,从军队底层历练而出的他,也深知军中那些伎俩,以西军那些行事粗暴的丘八来说,账本这玩意,十个里有十个人都有问题。
就连种师中都有出征携带银碗的传说,为的就是让手底下的将士能够因奖赏卖力。
但这些银碗从何而来,那就是不可说之事了。
西军这些个丘八,刘然可比眼前这两位朝廷大臣了解太多了,大多都是渣滓罢了。
这可不是后世,军人就和殉道者一样,如今的这些军人,大多无任何私德可言。
随即刘然神色不变,从容应答:“回邓枢相,下官奉旨草拟章程,所虑者,非仅纸上条目,更在推行之实效。京营试点、兵员轮戍,皆涉粮饷调配、人员核验、路途保障等繁琐实务。下官久在边陲,深知文书规章与实地施行之间,常存差异,些许微末之处若处置不当,轻则耗损国帑,重则影响军心。”
刘然顿了顿,目光坦然迎向邓洵武:“故下官调阅旧档,意在察往知来,从过往成例中寻觅可能之疏漏、可优化之环节,以期所拟章程能更切实际,少走弯路,避免重蹈覆辙。此乃下官尽职之分,亦是为不负圣恩,求一稳妥可行之策。”
“至于库吏之事,”刘然语气转为平静却坚定,“下官按规调阅,然钱令史先是推诿拖延,后谎称文书损毁。下官奉旨办事,期限紧迫,恐其贻误公务,故言辞间或有些急切,然绝无强索之举,更无非分之想。一切所为,皆在规程之内,亦有调阅记录为证。若邓枢相认为下官此举不妥,下官甘领责罚,然查阅案卷之本心,确为公事,望枢相明鉴。”
刘然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将深入查账的目的归结于吸取经验教训以使章程更稳妥,完全契合甚至拔高了他奉旨办事的立场,让人一时难以指责。
而对库吏的冲突,则轻描淡写为急切,强调自身合规和对方的过失。
邓洵武眉头皱得更紧。
刘然的回答滴水不漏,他挑不出太大毛病,但那种直觉性的不安并未消除。
他厌恶这种节外生枝,尤其厌恶可能触及西军敏感神经的事情。
“即便为吸取教训,亦当有所侧重,把握分寸!”邓洵武语气加重,“边军账目,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双眼睛盯着!些许陈年旧事,各地惯例本有不同,你若不明就里,抓住细枝末节大做文章,极易引人误解,甚至被有心人利用,动摇边军将士之心!如今西北未宁,夏人虎视眈眈,稳定乃第一要务!你可知其中利害?”
这无疑是明确的警告和施压。
郑居中此时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绵里藏针的力道:“刘供奉,邓枢相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见。你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是好事,然中枢之事,不同于边塞冲杀,更需懂得权衡利弊,顾全大局。陛下欲行革新,亦需稳固之基础。若因查核旧档而引出不必要的风波,岂非有违圣意,本末倒置?”
言语间,轻易就将有违圣意的帽子悬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