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539章 异常(第2页)

他不需要胥吏帮忙,更不需要别人指点。

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或者说,他知道从哪里开始感受异常。

一日光阴,便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

刘然埋首于文山牍海之中,饿了便啃几口福伯送来的胡饼,渴了便灌一口凉水。

他看得极快,手指划过一行行数字、一项项条目,目光锐利如鹰隼。

这些文书,大多写得冠冕堂皇,格式工整。总结报告无不宣称粮饷充足、军备整肃、将士用命;账目表格看似条理清晰,收支平衡;人员奏报也是格式规范,似乎无懈可击。

任谁初次翻阅,都会觉得大宋边军与京营管理井井有条,即便有些小问题,也属正常范畴。

但刘然不同。

他不是什么书生出身,更不是大宋官场的文书,而是青山寨的弓箭手、他面对的是箭矢破空的尖啸、是战友们冻馁时的叹息、是军械磨损后的无奈、是将官们虚报功绩时的眼神、是底层士卒为多得一口食而玩弄的小小伎俩……

那是用血、汗、生存智慧乃至生命代价换来的,最真实、最残酷的经验。

于是,在这看似完美的文书城墙中,他开始捕捉到一丝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裂痕。

就如手中这份环庆路某边寨的月度呈报,写明驻扎效用一百二十人,辅兵、壮丁若干。

日常耗用粮秣、柴炭、盐醋等物数量赫然在列,数字工整。

刘然的目光却停留在盐一项上。

寨中一百余人,一日用盐三斤?这个数字,乍看没问题,甚至略显节俭。

但刘然清楚地记得,在青山寨时,即便条件再艰苦,为保持士卒体力,防止瘿病(,每人每日至少需保证三钱盐。

一百二十人,日需盐至少两斤二两余,这还不算腌制肉菜、处理伤口等额外耗用。

而文书上记录的日均耗盐量,仔细核算人均,竟勉强只够基本食用,且数月来几乎毫无波动,这在那变动不居的边塞环境中,本身就显得极不自然,仿佛是为了账目平整而刻意凑出的数字。

他又翻开另一本陕西转运司下发的某州军械年检簿。

记录显示,某营弓力一百二十步的神臂弓,因日常勤加养护,损耗甚微,本年仅更换弓弦若干,主体弩身堪用。

刘然的眉头微微皱起。

神臂弓威力巨大,结构精巧,对材料和工艺要求极高。

边地风沙大,气候干燥,弩身和弦臂的疲劳损耗远超内地。

即便精心养护,高强度训练和执勤下,一年下来也绝不可能仅仅更换弓弦。

这种记录,要么是检查流于形式,要么……就是有意模糊实际损耗,背后或许涉及军械维护款项的流向问题。

还有一份来自鄜延路的请功文书,记录了一次小规模遭遇战。

斩首三级,俘获甚少,但申报赏功的名单却略长,其中两个名字的功劳叙述语焉不详,只模糊记为协防有功。

这种模糊,在军功叙录中并不罕见,可能是文书潦草,也可能……是巧妙地塞进了某些不该出现在名单上的人。

这些发现,都太小了,太分散了。

每一处都可以用记录疏忽、各地情况不同、特殊情况来解释。

单独拎出任何一条,都无法作为证据,甚至说出来会被人嘲笑小题大做、不懂实务。

就连刘然乍看都未曾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幸好从基层出身的他,对于这些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本能就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见过太多类似的小问题。

在边军底层,这种为了账面好看、为了应付检查、为了中饱私囊而进行的微小篡改和默契的沉默,几乎是一种生存的潜规则。

如今,在这代表国家最高军事管理机构的卷宗里,他再次看到了这些熟悉的影子。

只不过,这里的记录更规范,文字更漂亮,将那些细微的不合理包裹得更加精致。

它们像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看似互不关联,但刘然凭借某种直觉和经验,隐约感觉到它们或许被一根无形的线穿着。

这根线,可能通向更深的地方,粮饷的虚耗、军备的空额、功赏的冒滥……所有这些积弊,最终都会汇聚成一个结果:看似庞大的军队机器,实际能发挥出的战斗力,远低于纸面数字。

而他要做的京营试点、轮戍试点,恰恰就是要触动这根敏感的线!

刘然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将房间染上一层暗金色。

他知道,仅仅发现这些细微的违和感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系统地去梳理,去比对,去找到更多能相互印证的线索,哪怕它们依旧无法作为直接证据,但足以让他在制定那份试点章程时,更加有的放矢,更能预见到可能遇到的、来自旧有体系的软抵抗和暗中作梗。

十日期限,压力如山。

但此刻,刘然眼中却燃起了一簇斗志。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更像是一场侦探,一场针对庞大官僚体系肌体中隐藏痼疾的探查。

他重新拿起一份京畿路某禁军营的员额奏报册,深吸一口气,再次沉浸进去。

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专注,也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