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异常
刘然接下十日之期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虽未再激起千层浪,却在汴京权力的深水区迅速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各方反应,耐人寻味。
蔡京府邸,书房内。
门下侍郎余深捻着胡须,面带一丝犹疑,对闭目养神的蔡京低声道:“恩相,郑枢相这一手,可是够狠的。十日之期,详尽章程,莫说刘然一介武夫,便是熟稔部务的老吏,无人协助,怕也难竟全功。我们……是否要暗中递些东西过去?哪怕是一些过往的旧例卷宗,也好让他不至于全然抓瞎。如此,或可示好,将来也好……”
蔡京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有所料。他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余深的话:“原仲,不必。”
他嘴角噙着一丝淡漠的笑意:“郑达夫此举,正在老夫意料之中。他就是要让刘然知难而退,或者交出一份笑话般的陈条,才好彻底掐灭这禁军改革,免得我们将手深入。”
“那刘然岂不是……”余深不由皱眉,在他看来刘然的成功,是他们必要的,而今这般岂不是要失败。毕竟在他看来,刘然只是区区一介武人罢了,能识文断字,已属侥幸。
“岂不是什么?”蔡京瞥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若他连这十日都熬不过,一份陈条都写不出个大概模样,那说明他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不堪大用之辈,早早被郑居中拍死在泥里,于我们而言,也无甚损失,反倒省了日后麻烦。”
他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黄花梨木椅扶手上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反之,若他真能在这等困境下,拿出点出乎意料的东西……那才真正值得老夫看一眼。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现在去送,他未必记情,也显不出我们的分量。且让他独自去碰一碰这铜墙铁壁,磨一磨心性。还不到时候。”
余深闻言,细思片刻,恍然大悟,躬身道:“恩相深谋远虑,学生不及。”
“盯着便是。”蔡京重新闭上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看看这位刘供奉,究竟能给我们带来几分惊喜,还是……仅仅如此了。”
高俅府邸,蹴鞠场上。
高俅刚踢完一场,汗流浃背地坐在胡床上,由侍女打着扇子。听都管汇报了议兵所里发生的事,他嗤笑一声,接过汗巾胡乱擦了把脸。
“十天?写章程?郑枢相还真是瞧得起他!”高俅语带嘲讽,“那刘然怕是连兵部驾部司、库部司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吧?让他去算粮饷辎重、路途耗费?怕不是要写得头大如斗,哈哈!”
他都管也赔着笑:“太尉说的是。这等事,原就不是一个边地军汉能做的。怕是最后只能胡诌一通,交上去惹人笑话。”
“也好,也好。”高俅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让他折腾去。咱们殿前司这边,一切照旧。任他们吵破天去,咱们的兵额、咱们的饷银,那是一文也不能少,一兵也不能动。到时候真要试点,随便找个最不成器的指挥搪塞一下便是了。”
他压根就没想过刘然能成功,只把这当作一场即将上演的笑话看待。
皇城司,值房内。
皇城司使者赵行看着属下报来的简短消息——刘然受命,十日为期,闭门撰文。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是提笔在一旁备注了四个小字:静观其变。
翌日清晨。
刘然再次来到“详议兵制事所”那处临时官廨。
与昨日的清冷不同,今日院中竟显得有些热闹,几名枢密院和兵部的胥吏正指挥着力夫,将一箱箱、一捆捆的卷宗簿册从车上卸下,搬入临时辟出的一间偏室。
竹简、纸册堆积如山,尘土在阳光下飞扬,带着陈年墨迹和旧纸特有的沉闷气息。
一名身着绿色官袍的枢密院承旨官见到刘然,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递上一份长长的清单:“刘供奉,奉郑枢相钧旨,您所需调阅的近年陕西路部分军州粮饷支取、军械耗损、员额奏报,以及京畿路相关禁军卫所的类似档册,均已在此。部分紧要原件不可携出,但已安排可在隔壁档案库房查阅。若有需抄录之处,可唤当值书吏。”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和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如此海量的文书,莫说十日,便是给上一个月,寻常官员也难以理出头绪,何况是一个看似与文书工作格格不入的边地武人。
刘然神色不变,接过那厚厚一叠清单,只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便拱手道:“有劳了。”
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那间已然被卷宗填满的偏室。
屋内光线昏暗,纸墨和灰尘的味道更加浓重。
案几已被挤到墙角,地上、架子上,乃至窗台上,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册簿:发黄的流水账、新誊抄的总结报表、边关呈送的奏报副本、兵部的核验文书……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刘然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刺鼻,却让他奇异地冷静下来。
他挽起袖子,没有任何迟疑,走到最近的一堆卷宗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那是泾原路某堡寨近半年的粮秣支取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