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再见天颜 (上)
政和五年七月十八,寅时初刻。汴京城的夜色尚未褪尽,空气中残留着前半夜雨后的湿润凉意,青石板路面上反射着零星灯笼的幽光。
何府侧门悄然开启,一辆朴素的青幄马车早已等候在旁。
刘然身着绿色官常服,按大宋规制,供奉官当服此色,走出门来。
衣裳是新的,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形愈发笔挺。
额角的伤痕还有一道血痂,刘然面色平静,眸光沉凝,仿佛只是去参加一次寻常的朝会,而非一场吉凶难料的御前应对。
张宪一身劲装,亲自驾車。
马车碌碌,碾过寂静的街道,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车厢内,刘然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掠过可能发生的种种情状,以及昨日焚毁那些证据时的火光。
投靠蔡京,固然可解一时之危,却无异于与虎谋皮,更将彻底背离他建言革新的初衷。
他刘然纵非道德完人,却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既如此,那便唯有行险一搏,将自己全然置于官家的审视之下。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成败利钝,在此一举。
马车经由东华门验看鱼符后,缓缓驶入皇城。
不同于外间的静谧,皇城内已是灯火通明。
无数低品阶的内侍、宫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往来,准备着新一日的宫廷运作。
高大的殿宇在晨曦微光中显露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飞檐上的鸱吻仿佛欲要乘风飞去,却又被牢牢钉在这权力的巅峰。
一名宦官常服,长的面白无须的中年内侍早已等候在停车处,见刘然下车,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可是刘供奉?咱家奉大家之命,在此迎候。”
刘然心中凛然,面上却不露分毫,依礼道:“有劳中官等候,刘某愧不敢当。”
“供奉客气了,大家已在垂拱殿后阁,请随咱家来。”宦官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如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转身引路,步伐轻捷而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
刘然紧随其后,穿过重重宫阙廊庑。
沿途侍卫林立,甲胄鲜明,兵刃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这些禁军卫士个个身材高大,神色肃穆,显然皆是百中选一的精锐。
然而以刘然的眼光看去,却能察觉其中些许差异:殿前司诸班直的军士,眼神锐利,气息沉凝,站立如松,显是久经训练的真正悍卒;而部分厢军仪卫,虽衣甲鲜明,但眼神略飘,站姿亦微有松懈,恐怕更多是充作仪仗之用。
这细微差别,恰是京营积弊的一个缩影。
宦官似有所觉,并未回头,却淡淡开口,仿佛闲谈:“大家勤政,常于此处批阅奏章至深夜。今日特意早起,召见供奉,可见圣心挂念。”
这话听似平常,实则意味深长,既是点明此次召见的不同寻常,亦暗含提醒,官家此刻或许并非心情最佳之时。
刘然恭声应道:“官家勤政爱民,臣感佩五内。竟因微臣之事劳动圣体,实是罪过。”
宦官不再多言,只是脚步略缓,在一处极为幽静的偏殿廊庑前停下。
此处并非正式朝会的垂拱大殿,而是紧邻其后的便殿,通常是皇帝休憩或召见亲近臣工之所。
殿外守卫的禁军明显更少,但气息愈发精悍,为首一名身着金漆山文甲的指挥使,目光如电,在刘然身上一扫而过,微微颔首,示意梁可以进入。
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一股清冷雅致的檀香,混合着陈年书卷和徽墨的淡淡气息。
地面铺着厚厚的蕲州地簟,踏上去几无声息。
四壁并非金碧辉煌,而是以楠木为饰,挂着几幅笔墨精妙的山水花鸟画作,刘然只一眼便看出那绝非寻常画师手笔,意境空灵,笔法瘦劲,颇有……御画之风。
道君皇帝赵佶,并未如上次召见时那般端坐,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万里江山图》之前。
他今日未戴幞头,仅以一根白玉簪束发,身着赭黄常服袍,袍上以细如发丝的金线暗绣云龙纹,于低调中尽显天家雍容。
赵佶身姿挺拔,面容在略显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反射着烛台上跳动的光芒,深邃难测。
刘然不敢细看,立即趋步入内,于御前数步之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臣刘然,叩见官家,恭请圣安。”
赵佶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气象万千的江山图上,仿佛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更衬得气氛凝滞压抑。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刘然肩上。
这片刻的沉默,远比疾言厉色的训斥更令人心悸。
它考验的是臣子的定力、耐心,以及对天威难测的敬畏。
刘然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呼吸平稳,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