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余波〔下〕
户部衙门的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压抑。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书吏抄录文书的沙沙声似乎都带着一种焦灼的味道。
公廨内,户部尚书陈显对着桌案上一叠叠厚厚的账册、札子,眉头紧锁,几乎能拧出水来。
他面前站着的是度支司郎中,一位面色同样愁苦的中年官员。
“部尊,”度支郎中声音干涩,“政和四年各路岁入,账面上虽略有盈余,然东南六路去岁水患,蠲免、赈济所耗甚巨,实则已是入不敷出。今岁初,为应奉花石纲、筹建艮岳,已预支了秋税的一部分。如今……如今蔡太师又要推动西南大举用兵,这钱粮……从何而来啊?”
他指着其中一份札子:“光是今日朝会所定,赏赐那刘然的三千贯现钱,就已是从内帑协济帛钱名目下紧急挪支的。朱提举那边,还在不断催要苏杭应奉局的款项……下官……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陈显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国库空虚?他出身旧党,对蔡京那套竭泽而渔的新法本就心存抵触,但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
“西南军费,预估多少?”陈显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
度支郎中翻出一份文书,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的数字:“根据枢密院初步估算,若调西军三万,民夫辅兵十万,为期半年,至少需粮秣八十万石,饷钱、犒赏、军械损耗……恐需现钱两百余万贯!这……这还不算战后抚恤、赏功以及可能在西南增设机构、维持驻军的长期耗费!”
陈显看着那个天文数字,眼前一阵发黑。
两百余万贯!如今国库年入现钱也不过数千万贯,且大半已有固定用途,甚至早已预支。
“蔡太师和余侍郎所议,加征协济帛钱与舟车贴纳钱,预计能征得多少?”陈显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度支郎中苦笑:“部尊明鉴,此法实乃剜肉补疮。东南民力已疲,再加征敛,恐生民变。即便强行征收,各级官吏层层盘剥,真正能入库的,能有三四成便已是万幸!且远水难救近火,西南军需,可是即刻便要的!”
“那……盐钞改法,勒令旧钞贴纳认捐之事呢?”陈显想起余深那个“妙计”。
“此法或可速得一笔现钱,但无异于杀鸡取卵。”度支郎中摇头,“盐商若被逼得狠了,要么抬高盐价,将负担转嫁百姓,引发更大民怨;要么干脆破产罢市,届时盐政一乱,更是天大的麻烦!蔡太师只求眼前有钱,哪管日后洪水滔天!”
陈显默然。他知道郎中说的是实情。他这个户部尚书,看似掌管天下钱粮,实则如同坐在满是钉子的座位上啊。
前方将帅伸手要钱,后方宰相逼他弄钱,皇帝修宫观、炼金丹、搜罗奇花异石更要钱!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心力交瘁。
他想起了下朝时,郑居中投来的那道复杂目光,其中有同情,似乎也有期待。
但他又能如何?旧党之势早已衰微,他即便有心遵循郑居中那套恤民宽政的主张,又拿什么去填补这巨大的窟窿?
“先……”陈显的声音无比疲惫,“先按蔡太师的意思,拟个加征和盐钞改法的条陈出来吧。步子……不妨先放缓一些,看看风声再说。西南那边的军需,再从各路常平仓、市易务中……挤一挤,拆借周转一下。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度支郎中看着尚书大人近乎绝望的神情,心中也是一片悲凉,躬身道:“下官……遵命。”他退了出去,背影佝偻,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陈显独自坐在公廨内,窗外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他拿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他知道,自己正在拟写的,很可能是一纸催命符,催的是国库的命,是百姓的命,或许,也是他自己的政治生命。
与此同时,知枢密院事邓洵武的府邸,书房四壁悬挂着巨大的西北边防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堡寨、兵力部署、交通要道。
邓洵武并未穿着官服,只着一件旧衫,站在舆图前,面色凝重如水。
他的面前,站着几位从枢密院跟随他而来的心腹武官和文书。
“……泾原路、熙河路、秦凤路,这三处,乃是防御西夏、拱卫关中的重中之重!”邓洵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如今每路堪战之兵,不过二三万。一旦抽调三万精锐入西南,各处防务立刻捉襟见肘!”
一名武官忧心忡忡地接口:“邓公明鉴!尤其是横山一带,我军与西夏军堡寨犬牙交错,对峙已近数十年,全赖精锐士卒日夜巡戍,方能维持均势。若骤然抽走得力人马,换上老弱或新兵,一旦被西夏侦知,李乾顺狼子野心,如今湟州战败,他岂会放过如此报仇良机?届时烽烟再起,恐陕西诸路又将糜烂!”
另一名文书补充道:“下官查阅了近十年西北用兵记录及钱粮调度,即便在不抽调兵力的情况下,维持现有防线,每年所耗已占天下军费十之三四。若西南战事迁延不决,西北再生动荡,两线作战,国库绝难支撑!此绝非危言耸听!”
邓洵武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
案上摊开着郑居中方才派人秘密送来的书信,信中恳请他务必以西北防务为重,竭力劝阻抽军事宜。
“蔡元长只知迎合上意,急于求成,全然不顾社稷安危!”邓洵武痛心疾首,“郑枢密所言虽有其理,然其根本在于反对用兵。而我等,并非反对平叛,而是反对如此仓促、如此不计后果地抽调西北精锐!平叛需稳扎稳打,可调京畿禁军、荆湖路兵马,甚至招募当地土勇,为何偏要动摇国之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