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暗流(第2页)
刘然这个刚刚入京、本应处于他们谋划中心的边将,突然去往一处道观,这行为本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蹊跷和不受控的感觉。“所为何事?见了何人?”蔡京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回太师,据盯梢的人报,刘然入观后,喊价五万贯,之后又在观内逗留了数个时辰。”吴储小心翼翼地回禀。
蔡京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了一下。
一个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边将,风尘仆仆入京,不去熟悉京师人事,反而先去一座并非香火最盛的道观敬香?这莫非是暗中联络?
他暂时按下这缕疑虑,淡淡道:“知道了。还有吗?”
蔡京了解吴储,如果只是这样一个模糊的消息,不至于让他如此紧张地再次前来。
吴储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还有…昨日夜里,童太尉在京师的心腹,辛叔詹派人至何府,递了帖子,邀那刘然过府一叙。今日午时前后,刘然前去赴约,入了辛府。”
“辛叔詹?”余深忍不住冷笑出声,“童媪相的手,伸得真是快啊!他人远在兰州,忙着整合他的六路边事都总管府,眼皮子底下竟还死死盯着汴京的风吹草动!这辛叔詹如此迫不及待要替他的主子招兵买马了?”
薛昂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童贯与他们虽同属支持皇帝开边和享乐的“幸进”一派,但内里权力斗争极其激烈。
童贯以宦官之身掌枢密院事,握有军权,与内侍省都知梁师成勾结,势力庞大,一直试图将触角深入朝堂,侵蚀相权一系的文官权力。
刘然作为西北边军系统出身,又有显赫军功的年轻将领,天然就容易被视为童贯意欲拉拢的对象。
童贯此举,无疑是想抢在所有人前面,将这把可能锋利的刀攥在自己手里,为他日后可能干预西南乃至进一步控制军队做准备。
蔡京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向后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那双深陷的眼窝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深邃,里面的光芒锐利而冰冷,仿佛在瞬间计算了无数的可能。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兽头铜灯里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朱勔大气不敢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余深和薛昂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蔡京的决断。
良久,蔡京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叩,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并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慌,只是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开始下达一连串指令:
“薛昂。”
“下官在。”薛昂立刻躬身。
“你此刻便持我的名帖,亲自去一趟吏部侍郎白时中府上。”蔡京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告诉他,刘然的所有封赏官诰,西头供奉官、閤门祗候、提举京城西壁厢军教阅所差事,再加‘带御器械’的荣衔,明日巳时之前,必须一切手续完备,送到我府上来。程序若有不合规制之处,让他自行设法圆过去。我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明日巳时,我要见到完整的告身文书。”
薛昂心中一震。西头供奉官、閤门祗候是武职虚衔,提举厢军教阅所是个有实权但不算顶尖的差遣,但加“带御器械”则大不相同,这是极高的荣宠,意味着可以佩戴御用兵器,常由皇帝最亲信的侍卫或极得赏识的悍将担任,非比寻常。
太师这是要下重注,以超乎常规的速度和规格,将刘然彻底绑上他们的战车,同时也是向童贯、向皇帝、向所有人展示他们对刘然的“重视”和掌控力。
“是!下官即刻去办!”薛昂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起身,匆匆离去。夜禁?白时中是否不满?在太师的意志和眼前的权力博弈面前,都不值一提。
蔡京的目光转向朱勔。
朱勔一个激灵,赶紧站起来:“请太师吩咐!”
“你府上,立刻调出现钱三千贯。”蔡京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要足陌的铜钱,装上箱笼,披上红绸。明日巳时,与薛昂送官诰的队伍同时,大张旗鼓地送到何灌府上,就说是朝廷赏赐湟州功臣的额外恩赏,表彰刘然忠勇,暂安其心。”
三千贯铜钱!朱勔一听,这钱于他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依旧让他感到肉痛得直抽搐,这可不是纸钞,是实打实的铜钱。
但他不敢有丝毫异议,反而挤出最谄媚的笑容:“是是是!下官回去就办!一定办得风风光光,让满汴京的人都看看朝廷是如何厚待功臣的!”
“不是看看朝廷,是让他们知道,这是太师的恩典,是我等的提携之意。”余深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对对对!是太师的恩典!下官明白!”朱勔连连点头,肥硕的身躯笨拙地行了个礼,也急匆匆退了出去,准备回去挖钱库。
最后,蔡京的目光落在一直垂手侍立的吴储身上。
“吴储。”
“老奴在。”
“通过你的路子,给童贯在京城的人,透一点风过去。”蔡京的眼神幽深,“就说…刘然感念媪相赏识,然初入京师,根基浅薄,尤待朝廷明正封赏,方可安心。眼下…实不便与辛干办深谈,一切,且待日后吧。话,要说得很模糊,很为难,要让他们觉得,刘然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关键在於朝廷的‘名分’未定。”
吴储立刻领会,这是要反向利用童贯的急切,将拖延乃至拒绝接触的责任,巧妙地引向朝廷程序和封赏未明,这个暂时由他们掌控的因素上,既稳住童贯,不立刻撕破脸。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必定做得不着痕迹。”吴储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夜色。
转眼间,书房内只剩下蔡京和余深二人。
余深看着蔡京,低声道:“太师,如此重赏急赏,是否…太过抬举那武夫了?恐其心生骄矜,日后难以驾驭。况且,带御器械一职…”
蔡京缓缓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即将彻底隐没的下弦月。
“抬得高,才能摔得碎。”他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此刻童贯已伸手,郑居中等人必然也在暗中窥伺。若不先以雷霆之势将其纳入彀中,难道要等他被旁人拉拢过去,成为攻击你我的口实?至于骄矜…呵,一枚棋子而已。给他荣华,他便是我等的祥瑞;若是不识抬举…”
蔡京没有说下去,但余深已经懂了那未尽的寒意。
他顺着蔡京的目光看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明日那喧闹的封赏队伍,以及这喧闹背后,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