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79章 暗流

汴京,蔡府。蔡京府邸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将四人的身影映照得有些恍惚。

紫檀木案几上,除了那份西南奏报,又多了几卷摊开的文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路州府的钱粮收支、工程进度。

蔡京的手指从西南奏报上移开,落在一份用朱笔勾勒的文书上。

那是苏州知府呈送的密札,详细禀报了花石纲最新一期的征调情况。

“朱勔,”蔡京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然带着上位者的压力,“苏、杭应奉局上月所呈纲船数目,比之前议,少了三成。沿途漕司多有奏报,言民夫征调不易,怨声渐起。此事,你如何说?”

朱勔肥胖的身躯微微一颤,脸上的油滑气收敛了几分,急忙躬身:“回太师,非是下官不力!实是…实是江南近日多雨,河道不畅,大型奇石转运艰难,延误了工期。加之…加之连续征发,精壮民夫确有所缺…”

他偷眼觑了下蔡京的脸色,见其依旧面无表情,心下一横,声音压低却透着一股狠辣:“不过太师放心!下官已增派得力干员,持应奉局令牌,会同当地州府,加派厢军、甚至是…用些非常手段,定能按期、不,提前将官家钦点的灵璧巨石、太湖珍玩悉数送达汴京!”

“沿途若有敢阻挠纲运、散播流言者,必严惩不贷!只是…这钱粮耗费,怕是又要超支些许…”

蔡京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官家修道心诚,建艮岳以通天神,乃亘古未有之盛事。区区钱粮,何足挂齿?内帑若不足,便从东南诸路常平仓、市易务中挪支。再不够,薛昂。”

薛昂立刻挺直腰背:“下官在。”

“你执掌户部、度支,与余深协调中书门下,拟个条陈出来。”蔡京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以‘供奉道君,协运祥瑞’为名,在两浙、江东、江西六路,加征‘协济帛钱’与‘舟车贴纳钱’,每亩地增税五分,每户绢帛加征一匹。”

“务必要快,莫要耽误了朱提举的差事,更莫要冷了官家向道之心。”

“是!”薛昂毫不犹豫地应下,脑中已飞速盘算起如何行文,如何与各路转运使沟通,才能最快、最无声无息地将这笔巨额财富榨取出来。

他知道,这所谓的“协济帛钱”,最终大半不会用在花石纲的运输上,而是流入他们几人的私囊以及维持这个庞大利益集团的运作。

余深阴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接口道:“太师,加征之事,下官以为,或可借‘盐钞改法’之余势推行,更为顺遂。”

“哦?”蔡京微微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自政和三年行新盐钞法,旧钞贴纳钱虽盘剥甚重,引得商人怨怼,然确也充实了府库。”余深缓缓道,语气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如今正是趁热打铁之时。可令盐铁司再行‘折兑’之法,勒令旧钞持有人,不仅需贴纳现钱,更需按比例认捐一部分‘协济帛钱’,方可换取新钞,支取盐引。”

“如此,一则可将加征之负转嫁于那些逐利之商贾,减缓民怨…直接冲击;二则,商贾为保盐利,必咬牙认捐,我等坐收其利;三则,亦可再淘汰一批无力贴纳的小商贩,使其破产,其盐利市场自然由我等关联之大商号接手,一举数得。”

蔡京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之色:“善。此事,余深你与薛昂会同三司使,细致去办。要快,要稳。”

“下官明白。”余深与薛昂齐声应道。他们都清楚,这又是一次对民间财富的赤裸掠夺,但于他们的权位和计划而言,必要且利大。

朱勔闻言,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钱财通过这条新策滚滚流入他的应奉局和口袋,连声谄媚道:“余侍郎此计大妙!太师运筹帷幄,实乃国之柱石!”

蔡京并未理会朱勔的马屁,目光转向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钱引流通情况的报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钱引滥发,贬值日甚,汴京米价已较去岁涨了三成有余。民间以‘纸币如废纸’相讥讽。长此以往,恐生事端。”

薛昂连忙道:“太师所虑极是。然则,西南用兵、花石纲、艮岳筹备,在在需钱。国库空虚,若不发钱引,一时恐无他法。下官已严令各路提举常平司,强力推行钱引,严禁民间交易拒收,违者以扰乱市易论处。”

“同时,已增派皇城司逻卒,于汴京诸市巡查,弹压任何敢议论钱引贬值者。”

“堵,终是下策。”蔡京微微摇头,手指轻敲桌面,“要疏。余深,你门下省拟旨,以‘平准市价,惠恤民生’为名,设立‘平准钱引务’,由你亲信之人提举。从内帑拨出…五十万贯铜钱为本,于汴京及诸路大州设点,许民以贬值之钱引,按…官定比例兑换铜钱。”

余深微微一怔,旋即领悟:“太师高明!此举一出,民间必感念朝廷恩德,怨气可暂缓。然这五十万贯铜钱…”

蔡京摇头道:“自然是杯水车薪。所以要限定日期,每日兑换额度,更要严查兑换者身份。主要兑换给那些有头有脸的商号、士绅,以及…闹得最凶之处。”

“待风头稍过,便以铜钱不足为由,逐步减少直至停止兑换。届时,民间或能安生一段时间。至于真正受损的升斗小民…”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能为官家伟业稍作牺牲,亦是他们的福分。”

余深心领神会,这不过是又一次欺瞒天下的把戏,用有限的铜钱暂时稳住局面,并为下一步或许更狠辣的搜刮手段做准备。

他躬身道:“下官即刻去办,必做得光鲜稳妥。”

就在书房内四人借着摇曳烛光,将一项项盘剥天下的政策如同弈棋般落子之时,书房门外再次传来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

管家吴储去而复返,垂手恭立在门外阴影里,姿态比之前更为恭谨,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室内原本略显热络的气氛瞬间冷凝下来。

余深、薛昂敲击的手指顿住,朱勔扭动的肥躯僵直,连蔡京摩挲文书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若非极其要紧之事,吴储绝不敢再次打扰。

蔡京抬起眼,投向门口:“讲。”

吴储的声音压得极低:“禀太师,刚得的消息。那刘然,昨日…曾往城西玄天观去了一趟。”

“玄天观?”蔡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虽然瞬间平复,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

玄天观并非林灵素直属的神霄派重要道观,但在政和五年这个当今天子自号“道君皇帝”、极度崇道的敏感年份,任何与“道”字沾边的事情都非同小可。

而他蔡京大力推动修建宫观、压制佛教,是为了迎合圣意,巩固自身地位,但这绝不代表他乐意看到任何可能绕过他、直接与皇帝崇道政策产生关联的新势力或新因素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