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辛叔詹
车厢内,刘然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膝盖,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车窗外,市井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车窗外,市井之声不绝于耳。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偶尔,还能听到零星关于“神将”、“雷神”、“青山寨”的议论飘入车内,显然昨日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刘然眉头微微皱起,旋即恢复平静。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速度渐缓,最终在一片格外肃静的区域停稳。
车辕上的张宪身体微微绷紧,低声道:“郎君,辛府到了。”
刘然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而后整了整衣襟,掀帘下车。
辛叔詹的府邸位于城西,并非汴京顶级的繁华地段,但占地极广,青砖高墙望不到头。
门楼高大森然,黑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锃亮刺眼,门前两尊石狮饱经风雨,怒目圆睁,獠牙毕露,自有一股赳赳武夫的悍霸强横气派,与何灌府邸那种沉淀下来的、更内敛的威严截然不同。
八名挎着制式腰刀的门房分列两侧,挺立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毫不客气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行人,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见到刘然下车,一名头目模样的健硕汉子立刻按刀上前,目光先扫过刘然身后的两名护卫,才抱拳道,声音硬邦邦的:“来的可是刘然刘勉之?”
“正是刘某。”刘然拱手还礼,动作标准,不差半分。
“都护已等候多时,刘指挥使请!”门房头目侧身引路,态度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那审视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进入府门,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竟仿佛闯入另一片天地。府内布局极为开阔,大片的空地被打磨成坚硬的演武场,地面夯实得寸草不生,两侧兵器架上密密麻麻列着长枪、大刀、战斧、弓弩,角落里散放着沉重的石锁、磨损严重的箭靶,甚至还有练习骑术的鞍马。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皮革、汗水、铁锈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凛冽而粗粝。这与汴京大多数文官或勋贵府邸的亭台楼阁、曲径通幽风格大相径庭,每一寸土地都在咆哮着主人的武将身份与强横作风。
今日,辛叔詹并未在正厅接待刘然,而是将地点设在了毗邻演武场的一处敞轩。
轩堂开阔,仅以粗大的木柱支撑,视野极佳,可将演武场尽收眼底。轩内中央只设一张宽大的硬木案,案上摆着大盆看不出原形的熟肉、整只烤得焦香滴油的羊腿、摞起来的胡饼,以及好几坛未开封、泥封上还沾着泥土的酒,粗犷得如同军营聚饮。
刘然在王进的引领下踏入此地时,辛叔詹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油腻的粗布,反复擦拭着一柄厚背薄刃、环首狰狞的环首刀。刀身暗沉,布满了细密的磨损痕迹,唯有刃口一线闪着冰冷刺骨的寒光,显然是一柄饱饮人血的沙场凶器。
他听到脚步声,并未立刻回头,而是不紧不慢地完成最后一个擦拭的动作,随即手腕猛地一抖,挽出一个凌厉的刀花,破空声尖锐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挑衅意味。
“来了?”辛叔詹这才缓缓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豹狼般的慵懒与危险,将刀“锵”一声随手插在旁边兵器架的缝隙里。
他依旧穿着便于活动的牛皮劲装,外罩一件毛色斑驳的旧虎皮坎肩,虬结的肌肉几乎要将衣服撑裂。目光如鹰隼般骤然锁定刘然,没有丝毫寒暄客套,直接、粗暴,带着西军悍将特有的近乎野蛮压迫感。
“末将刘然,参见辛都护。”刘然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刘然?”辛叔詹的声音很是粗犷嘹亮。
“是,都护。”刘然依旧保持躬身姿态回答。
“抬起头来。”
刘然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辛叔詹的审视,不闪不避,但也绝无冒犯,只是下属面对上官时应有的坦然。
“啧,”辛叔詹上下打量着刘然,粗糙的目光仿佛要剥开那身靛青布衣,掂量出骨头和肌肉的斤两,“青山寨,就是你小子闹出那么大动静?看上去也没多长三头六臂嘛!比老子想的还文气点!”
辛叔詹话语粗豪,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贬损,大步走到案前,抓起一只粗糙的陶碗,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咕咚咕咚倒满,浑浊琥珀色的酒液溅出不少,浓烈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坐!这酒,据说是你们青山寨鼓捣出来的玩意儿?的确够劲,像那么回事!来,先干了这碗再说!”说完,辛叔詹将那碗几乎满溢的酒猛地推到刘然面前的案上,碗底砸出沉闷的响声,酒液剧烈晃荡。
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能点燃空气。
刘然双眼微不可察地一眯,这绝非邀请,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何蓟派来的两名护卫张宪、李忠站在刘然身后数步之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身形依旧挺直,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而辛叔詹身后的王进及几名心腹亲兵,则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看戏的冷诮。
察觉众人各异的目光,刘然看着那碗烈酒,脸上竟平淡地笑了一声。
随即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端起酒碗,声音平稳:“都护赐酒,岂敢不饮?”
话音未落,仰头便“咕咚咕咚”大口灌下。
酒液辛辣如烧红的铁水,猛烈烧灼喉管,涌入胃袋,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灼痛。
刘然却面不改色,喉结剧烈滚动,竟是一口气饮尽!最后将空碗重重倒扣在案上,碗底朝下,滴酒未剩。
“好!够痛快!”辛叔詹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冷冽的评估,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震得敞轩似乎都在嗡响,“是条汉子!不像汴京城里那些娘们唧唧、只会耍嘴皮子的软蛋丁酸!”
他也抓起一碗酒,仰头畅饮,酒液从他嘴角溢出,顺着虬结的胡茬滴落,他用袖子胡乱一抹嘴,“老子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来,吃肉!”
说罢,直接伸手撕下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粗鲁地扔向刘然。
刘然伸手稳稳接住,滚烫的油脂立刻沾了满手,他也不在意,依言低头,用力撕咬下一大块肉,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人特有的豪迈,但与辛叔詹那种近乎狂野原始的吃相相比,又多了一份内敛的沉稳与控制力。
酒过一巡,肉吃了几口,气氛似乎被酒精和肉食烘托得略微热络了些。
辛叔詹拿着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状似随意地敲着案面,问道:“说说吧,青山寨那仗,具体怎么打的?耶和小够盛那老厮,可不是善茬,可是勇武的很啊,老子在西北也听过他的名头。”
刘然放下肉,语气平稳地将战况简述了一遍,依旧侧重将士用命、地形优势和战术执行,言语简练,毫无夸耀。
辛叔詹听得极为仔细,一双虎目精光闪烁,忽然打断他,骨头指向刘然:“等等!你刚才说,带人临时改了投石车?砸了西夏狗的旋风军?原来那东西是出自你小子手里?”他身体前倾,兴趣陡增,“还有,老子最想知道,你们当时被围成那样,溃败就在眼前,军心是怎么撑住没散的?嗯?”
辛叔詹不愧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宿将,瞬间就抓住了刘然叙述中真正关键和惊人的节点。
刘然目光微凝,沉默了一瞬,才道:“溃散,就全都得死,被当猪羊一样宰杀。拼命,杀透重围,还有一条活路。没别的想头,仅此而已。”
辛叔詹死死盯着他,半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好!是种!实话!溃散了就是死路一条,拼命才有一线生机,是踏实在话!”
他似乎对刘然的欣赏又多了几分,那股刻意营造的压迫感稍减。
但随即,他话锋猛地一转,让人猝不及防,脸上的豪爽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探究取代:“老子那个不成器的侄儿,辛兴宗,他当时在哪儿?怎么死的?你,亲眼看见了?”
原本被酒水和对话烘托得略有升温的敞轩内,随着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仿佛一阵寒风从演武场卷席而入。
王进放下酒碗,抱起手臂,眼神冰冷地射向刘然。
张宪、李忠的肌肉瞬间绷紧,气息变得悠长而警惕,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
辛叔詹的目光如刀锋,死死地钉在刘然脸上,不容他有丝毫的闪烁和犹豫。
这不是询问,这是直白的拷问,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压迫,以及一丝隐藏极深、却随时可能爆发的暴戾。
若是其兄辛叔献,或许还会讲究些官场面子和迂回策略,但他辛叔詹,只相信直来直去的力量和压迫,信奉刀剑比言语更能撬开真相。
刘然平静地抬起头,迎向辛叔詹那锐利得几乎能剥皮剜肉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弥漫,只有风吹过兵器的微弱呜咽声。
良久,刘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只有一种经历过无数生死、见惯了鲜血沉淀下来的坦荡。
“看见了。”刘然声音沙哑道:“乱军之中,混战一片。他被一个党项酋豪的狼牙棒,从后面抡中了后背,脊柱当场就断了,人瞬间就没了声息。我离他大约三十步,中间全是杀红眼的党项人和自家兄弟的尸首,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
刘然描述得极其具体,甚至有些残酷,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直直地回视辛叔詹,仿佛要用语言将那血腥、混乱、绝望的一幕重新残酷地展现在对方面前,任其检视。
辛叔詹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豪迈笑容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审视。
他身体猛地前倾,手按在案上,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问话,带着血腥味:“狼牙棒?哪个党项杂种动的?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
“乱军之中,面目根本看不清。”刘然遗憾道:“只记得是个极其雄壮的汉子,戴着插了羽毛的牛角盔,像是个头目。后来……混战之中,似乎也被不知哪里来的乱箭射死了,倒在人堆里,找不到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辛寨主是条真汉子,最后是面朝着敌人倒下的,死战没退。他的首级……是我后来带人拼死抢回来的,没让党项人糟蹋了拿去请功。”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为缓慢、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诚恳。
辛叔詹死死盯着刘然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心虚、闪烁、或者精心编造的痕迹。
然而刘然的目光丝毫不见慌乱,只有谈及惨烈战况和同袍战死时那种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冽与压抑。
时间一点点流逝,敞轩内的压力巨大得几乎要压垮人的神经。
张宪李忠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王进的眼神也越发冰冷。
突然,辛叔詹猛地向后靠去,一把抓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酒液从他嘴角溢出,顺着胡茬滴落,他也毫不在意。
“娘的……没用的东西!”他声音沙哑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那个戴牛角盔的党项人,还是在骂死得窝囊的侄儿辛兴宗,或者兼而有之。
他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陶碗顿在案上,目光再次落在刘然身上,那股逼人的、仿佛实质的杀气稍稍收敛,但锐利和审视依旧。
“刘然!”辛叔詹望着刘然,直呼其名,声音低沉而充满警告,“你最好说的句句是实话。老子这辈子,在战场上最恨两种人,一种是临阵拉稀的怂货软蛋,一种是敢把老子当猴耍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