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77章 辛叔詹(第2页)

这番警告赤裸得近乎野蛮,毫不掩饰。

刘然神色不变,坦然道:“末将今日所言,句句属实,青山寨幸存下来的每一个弟兄,皆可为此作证。都护若不信,可随时查问。”

辛叔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再纠缠此事,但敞轩内的气氛已然彻底改变。

之前那点用酒肉勉强营造出的“豪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直接、更加冰冷的、基于赤裸裸利害关系的考量。

他用力撕咬着羊肉,牙齿摩擦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在撕咬敌人的血肉。

辛叔詹忽然又抬起头,看刘然:“汴京这帮没卵子的闲人,还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酸儒,把你吹成了什么雷公菩萨下凡,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嗯?你小子自己怎么说?”

话题陡转,如同羚羊挂角,毫无痕迹。

刘然面对这突兀的转换,并未显露出一丝慌乱,平静道:“仗,是弟兄们拿命拼出来的,是刀枪剑戟砍杀出来的,不是靠吹嘘和神怪故事打出来的。末将只信自己手里的刀,腰间的箭簇。那些神神鬼鬼、怪力乱神的东西,哄哄无知妇孺和市井闲汉也就罢了,都护久经沙场,杀人无算,您信吗?”

辛叔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却似乎多了几分真实意味的狂笑:“哈哈哈!说得好!痛快!老子也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拿来唬人、装点门面还行,真到了拎着脑袋拼命的沙场上,屁用不顶!还得靠这个!”

说到此处,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插在一旁的环首刀刀柄,发出沉闷的响声,而后眼神又变得凶狠,逼视着刘然,“不过,你小子现在被架在这火堆上烤着,滋味如何?打算怎么下来?还是……就打算借着这股邪风,干脆往上再爬一爬?”

辛叔詹逼问着,带着毫不放松的审视,要看清刘然骨子里的打算。

刘然目光扫过兵器架上那柄暗沉沉的环首刀,语气依旧平稳:“火堆烤人,煎熬难耐,但也足够明亮,能把很多平时看不清的东西照个分明。看得清了,才好找下一步落脚的实路。末将只知道,是崖边的松柏,根子扎得深、抓得稳,任凭风再大、浪再急,也吹不倒。其他的,虚名浮利,在战场上换不来一条命,活下来,才是最实在的。”

辛叔詹眯起眼,像一头打量陌生猎物的老狼,仔细咀嚼着刘然话里的每一个字。这小子,远比他想象的要难缠、要深沉。沉稳老练得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准,滴水不漏,可骨子里又分明藏着不肯低头的桀骜血性和一种清醒的、甚至有些可怕的野心。这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用权势或钱财拿捏的愣头青,也绝非甘心只被旁人当做傀儡摆设的人。

“根子?呵呵……”辛叔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声干涩,忽然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他走到兵器架前,“哐”一声拔出了那柄厚重的环首刀,寒光刺目。接着,看也不看,反手又从架子上抽出一柄军中常用的、刃口带着细微缺口的制式手刀,手腕一抖,将手刀连着刀鞘“呼”地一声掷向刘然脚下!

“锵!”刀鞘的金属包头重重砸在刘然脚前,刀柄微微颤动。

“光说不练假把式!嘴皮子谁都会耍!”辛叔詹双手持握环首刀,摆开一个西军刀盾手最常用的、毫无花巧的进攻架势,重心下沉,周身筋骨发出轻微的爆响,浓烈的杀气瞬间如潮水般弥漫开来,锁定了刘然,“捡起来!让老子亲手掂量掂量,你这‘根子’到底扎得有多稳!看看青山寨杀出来的,是不是银样镴枪头,只会动嘴皮子!”

这不是考较,是命令,更是赤裸裸的、不容拒绝的武力威慑和挑衅!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

张宪、李忠脸色剧变,手下意识地猛地按向腰刀刀柄,但立刻被辛叔詹身后王进及几名心腹亲兵更加冷厉、警告的目光逼住。

这是主将之间的“切磋”,他们若妄动,性质立变,顷刻间就是血流五步的局面!

刘然看着脚下仍在嗡鸣震颤的手刀,又看向已然进入战斗状态、眼中燃烧着好战与审视火焰的辛叔詹。

他脸上最后那点用于应付场面的温和彻底消失,眼神骤然变得冷硬、锐利。

没有废话,他弯腰,五指握住粗糙的刀柄,“锵”一声将手刀拔出,反手甩掉刀鞘,露出森寒大刀。

刘然握刀的姿势瞬间改变,小臂与刀身几乎成一条直线,腕部扣死,这是军中短兵相接、以命搏命时最有效率的握法,透着股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令人心悸的狠辣实效。

“都护,请。”刘然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同样摆出一个看似简单却周身毫无破绽的起手式,全身肌肉蓄势待发。

“嘿!”辛叔詹不再多言,猛地一个踏步前冲,环首刀带着沉闷压抑的风声,一记势大力沉、简单粗暴的横扫,直取刘然腰腹!

就是要将他连人带刀拦腰斩断!完全是战场杀人术,没有任何花哨虚招!

刘然没有硬接对方的重兵器,那无异于找死。脚下迅捷侧滑半步,同时腰刀疾速上撩,不是格挡,而是精准无比地磕击在环首刀发力已老、新力未生的刀脊前端!

“铛!”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爆响!火星四溅!

辛叔詹只觉得刀身一股巧妙而短促的力道传来,沉重狂暴的一击竟被带偏了几分,沉重的刀身擦着刘然的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辛叔詹心中微凛,这卸力打力的手法,老辣精准得不似年轻人!

不等他回刀变招,刘然揉身疾进,如影随形,腰刀借着磕碰的反震之力,划出一道短促狠戾的弧线,直戳辛叔詹因发力而略微暴露的小腹!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寒光,角度刁钻至极!

辛叔詹如同受伤的猛虎,环首刀硬生生回撤下压格挡,“锵!”又是一声爆响,更大的火花溅起!

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巨大的力量通过刀身传导至全身。

接下来,敞轩之内便只剩下沉重、密集、令人心惊肉跳的兵器疯狂碰撞声!

“铛!”“锵!”“哐!”“当!”

辛叔詹力量刚猛无俦,刀势大开大阖,每一击都势如疯虎,追求以绝对的力量将对手连人带刀劈碎砸烂,充满西军悍将的蛮横与暴烈。

而刘然则身形灵动,步伐迅疾如狼,在地面上不断腾挪移动,脚下泥土草屑飞溅。他手中刀多以格、挡、卸、引为主,极少硬碰硬架,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欲裂,但他总能通过步伐和角度的精妙微调,于瞬息间化解掉大部分致命力道。

他的反击同样简洁、狠辣、高效,专找辛叔詹狂猛招式转换间那电光石火的微小空隙,刺腋下,抹手腕,捅腰眼,戳脚踝,全是战场上最快致死致残的、经过千锤百炼的阴狠路子,没有一丝多余动作。

两人身影如风车般交错,刀光翻滚,杀气四溢。汗水很快浸透两人的衣衫,肌肉因极限发力而剧烈贲张扭曲,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压抑的闷哼声混杂在刺耳的兵器交击声中。

旁边的王进、张宪、李忠等人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呼吸都屏住了,身体紧绷如弓。

这哪里还是“考较”或“切磋”,分明是两头陷入死斗的猛虎在以命相搏!每一次碰撞都可能瞬间分出生死!

辛叔詹久攻不下,越发焦躁狂怒,久经沙场的好胜血性与暴戾被彻底激发,攻势越发狂猛不计后果,环首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擦着刘然的要害掠过,几次甚至削断了刘然飘起的发丝。

刘然眼神冰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缠斗下去,体力消耗巨大,且随时可能失控。

必须立刻分出高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准辛叔詹一记全力下劈、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中门微开的微小破绽,猛地一个矮身突进,几乎是贴着地面,合身撞入辛叔詹怀中!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刀,而是猛地托击在辛叔詹持刀手腕的下方!

辛叔詹手腕剧痛,下劈之势骤然一滞!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间隙!刘然手中的腰刀刀尖终于亮出獠牙,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带着一抹冰冷,直刺辛叔詹因惊讶而微微张开、毫无防护的咽喉!

这一下若是刺实,立刻便是喉穿人亡,血溅五步!

“住手!”王进骇然惊呼,脸色煞白!

张宪李忠也几乎要拔刀冲上!

刀尖,在距离辛叔詹喉结只有半寸不到的地方,携着冰冷的杀气,骤然停住!

那股凌厉的劲风甚至刺痛了辛叔詹的皮肤!

冰冷的刀锋清晰地映出辛叔詹骤然收缩成针尖的瞳孔和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冷汗。

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传来的那股寒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辛叔詹被托起的手臂也因剧痛和下意识的反抗挣扎,猛地发力向下一压!环首刀虽未劈下,但那沉重无比的刀柄底部,也借着这股力道,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刘然的左侧锁骨位置!

“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刘然身形剧烈一晃,脸色瞬间一白,锁骨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但他强忍着没倒下,咬着牙,持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两人保持着这个凶险无比、近乎同归于尽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溪流般从额角滚落,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气和死里逃生的剧烈悸动。

只要刘然的手再前进半分,就能轻易刺穿辛叔詹的喉咙。

而辛叔詹那一下若是用刀刃而非刀柄,也足以在刘然胸口开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或者斩断他的锁骨。

彻彻底底的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之局!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敞轩,只有两人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所有旁观者都僵在原地,被这瞬间的生死交错惊得魂飞魄散。

良久,刘然率先缓缓收刀后退一步,胸口那一下重击撞得他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但他强行压下:“都护……勇猛绝伦,末将……侥幸。”

辛叔詹也缓缓放下环首刀,粗壮的手臂微微颤抖,他看着刘然,眼神极其复杂,震惊、后怕、难以置信、暴怒,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极度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凝重。

他摸了摸依旧火辣辣刺痛的手腕,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喉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刀尖的触感。

刚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真切切、毫不夸张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看到了鬼门关的模样。

这小子……是真有实打实的!那股子源于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狠劲、精准和冷静,是纯粹的、高效的杀人术!

半晌,辛叔詹忽然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和浓烈酒气的浊气,仿佛要将肺都吐出来,随手将环首刀“哐当”一声扔回兵器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赞许之词,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剥去所有伪装的严肃语气,沉声道:“好小子……你这条命。老子……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