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刘英
何蓟的目光在刘然和那孩子之间来回逡巡。
何蓟胸腔里那团关于辛家、关于童贯、关于朝堂风险的焦灼火焰,在这无声的画面面前,竟一时被压了下去。
他本性中的敦厚和责任感慢慢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满腹的疑虑和劝诫暂时压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和缓些。他向前微微倾身,试图让自己的目光与那孩子平行,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缓,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你……叫刘英?”
孩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惊扰的小兽,下意识地又想往刘然身后缩,但肩膀被刘然稳稳按住。他怯生生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何蓟一眼,又立刻垂下,细若蚊蚋地应了一声:“……嗯。”
何藓仍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凑近何蓟,压低声音急道:“大哥,这……勉之兄,你这是从何处……这孩子的来历……”他话未说完,便被何蓟一个眼神制止了。
何蓟直起身,看向刘然,眼神复杂,但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勉之,你……既已决定,必有你的道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努力适应这新的关系,“只是,此事颇为突然。这孩子……英哥儿,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他这话既是对刘然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和何藓强调。
刘然感受到手下小身体的细微颤抖渐渐平复了些,知道何蓟的接纳态度起了作用。
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大哥放心,英哥儿的事,我自有安排。福伯。”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福伯立刻上前一步:“老奴在。”
“带英哥儿下去歇息吧,就安置在我偏院那间厢房。夜里警醒些,他初来乍到,怕是会认生。”刘然吩咐道,细节处透着关切。
“是,郎君放心。”福伯躬身应下,然后朝着刘英伸出布满老茧却尽量放柔动作的手,“小郎君,随老奴去吧。”
刘英抬头望了望刘然,眼中带着依赖和询问。刘然对他肯定地点点头:“去吧,跟着福伯,需要什么就跟他说。”
孩子这才迟疑地松开一直揪着衣角的手,小心翼翼地搭上福伯的手指,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管家离开了前厅。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待孩子走远,何藓终于忍不住,声音里仍带着惊疑:“勉之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的突然就……收了个儿子?这孩子的爹娘是?”
“市井偶遇,见他孤苦无依,或许有缘就带他回来了。”
何蓟闻言,眉头微蹙,心中了然,他叹了口气,将话题稍稍拉回一些:“既如此,便好好待他。只是勉之,眼下这……辛叔詹之事迫在眉睫,你收留这孩子,虽是一片善心,但若被有心人探知,怕是又会多生事端,拿来攻讦你行为莫测,或另有隐情。”
刘然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大哥顾虑的是。但凡事有其轻重缓急。辛叔詹之约,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罢了,”何蓟摆摆手,决定不再纠缠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明日辛府之宴,你务必万分小心。辛叔詹此人,能得童太尉信重,绝非仅凭悍勇。其人心思缜密,手段老辣,在西北是出了名的。”
刘然颔首:“我明白。”
话虽如此,何蓟心中的巨石并未落下。他深知西军将门内部的倾轧和童贯一系的跋扈,刘然孤身入局,面对的将是何等复杂的局面。
但他也知,此刻再多言也无益,反而徒乱人心。
这时,刘然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明日赴宴,我需带些人手,以示郑重,以防万一。我在京中并无亲随,还需向大哥借调两名稳妥的府中护卫,充作仪仗。”
“这是自然!”何蓟立刻应道,“我这就去安排,挑两名身手好、机灵可靠的老人儿与你同去。”
“有劳大哥。”刘然拱手。
正事暂告一段落,三人间的气氛稍稍缓和。何藓看着刘然,忍不住又好奇地问:“勉之兄,那孩子……英哥儿,你打算如何安置?就养在府里?开蒙识字之事可有着落?”
刘然沉吟片刻道:“先让他在府中适应些时日,调养好身体。开蒙之事……我自有打算。”他并没有细说,但眼神中闪过一丝考量。他并非只想让刘英识几个字那么简单。
又闲谈了几句,夜色已深。何蓟与何藓见刘然面有疲色,且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便起身告辞,嘱咐他早些歇息。
送走何家兄弟,前厅顿时空寂下来。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刘然独自站在厅中,并未立刻离去。
他负手走到门前,望着庭院中洒落的清冷月光,白日里的喧嚣和方才的种种纷扰似乎都沉淀下来,但脑海中的思绪却愈发清晰。
辛叔詹、童贯、玄天观、官家、朝堂党争、西军将门、青山寨、辛兴宗……还有那个刚刚被他命名为刘英的孩子。无数条线在眼前交织,构成一张庞大而危险的网。
他就像一颗突然被投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也激起了无数漩涡。
明日之宴,是危机,或许也是契机。关键在于,如何在这漩涡中稳住自身,甚至借力打力。
他想起方才那孩子那是一种纯粹的求生欲。
这眼神,莫名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被铁血厮杀掩埋已久的东西。收养这个孩子,或许是一时冲动,但此刻他却觉得,这或许也是在这冰冷算计的汴京城中,为自己留下的一处真实的牵绊和温暖。
这牵绊,或许能让他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走得更稳,不至于完全迷失在权力和阴谋的泥沼中。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无论前路如何,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刘然转身,吹熄了厅中的蜡烛,借着月光,向后院走去。他没有回自己的主屋,而是先走向安置刘英的偏院厢房。
厢房内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刘然放轻脚步,走到窗边,透过细密的窗格向里望去。
只见刘英并未睡下,而是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却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紧皱着,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梦中呓语。偶尔身体会猛地抽搐一下,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
福伯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不远处,正打着盹,但显然也记挂着这孩子,并未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