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刘英(第2页)
刘然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打扰。他知道,要驱散这孩子心中的恐惧和过去的阴影,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
他默默站了片刻,方才转身离开,走向自己的书房。今夜,他还有许多需要思量的事情,注定无眠。
而窗内,睡梦中的刘英,在又一次惊悸之后,无意识地向着空气中那残留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来源处蹭了蹭,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汴京城的轮廓在淡青色的晓色中逐渐清晰。护城河上氤氲的水汽与千家万户升起的炊烟交融,在街巷间织成一片朦胧的轻纱。
坊市间传来的零星叫卖声裹着晨雾,弥漫着一种市井烟火的独特气息。
而何府后院也传来沉稳有力的破空之声,惊起了檐下几只宿夜的麻雀。
刘然一身短打劲装,正于院中练武。
他没有演练任何花哨的套路,只反复锤炼军中最基础也最致命的几个动作,劈砍、刺击、格挡。
每一式都极为用心,带着边关沙场特有的、洗刷不掉的杀伐之气。
汗珠从他下颌滚落,砸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他的呼吸悠长而粗重,仿佛要将昨夜的思虑与即将面对的压力,都在这枯燥而暴烈的重复中淬炼殆尽。
一套练完,他收势而立,枪杆在掌心发出轻微的震颤。
一转身,却见偏院月亮门廊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怯生生地望着他。
刘英。或许现在该叫李英。
他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靛青新棉袍,袖口挽了三折才露出手腕。
小脸洗得干干净净,露出清秀的轮廓,唯有左颊一道旧伤在颧骨下方,眼里还带着不安和好奇,与之前的麻木截然不同。
刘然朝他那招了招手。刘英犹豫了一下,小步走了过来。
“醒了?睡得可好?”刘然拿起石凳上半旧的棉布巾擦汗,声音因刚刚的运动而有些沙哑,却刻意放温和了些,像钝刀刮过糙木。
刘英先是点头,随即又飞快地摇头:“床……太软了。”
刘然闻言,不由失笑:“慢慢就习惯了。用过早饭了么?”
“福爷……给了粥和饼。”孩子老实地回答,眼神却忍不住飘向那柄靠在石凳上的点钢枪。
枪缨暗红如凝血,枪杆被摩挲得泛出温润的光泽,唯有枪尖寒芒刺目,映得朝阳也失色三分。
“嗯。”刘然不再多问,拿起长枪,用布巾仔细擦拭着沾了汗渍和尘土的枪杆。
刘英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瞳仁里倒映着流转的寒光,流露出混合着深刻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苗般的向往。
他不自觉地模仿起刘然握枪的姿势,藏在宽袖里的手指悄悄收拢。
沉默了片刻,只有布巾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偶有早雀掠过檐角的扑翅声。
对于这收养而来的刘英,刘然在昨夜也有所思路。
刘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清晨的寂静里:“英哥儿,记住,在这汴京城,乃至这世上,软弱和畏惧换不来生存,只会招来啃噬。”枪尖倏地指天,划开一道银弧,“你要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就得让自己变得有用,变得强。”
孩子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望着刘然的侧脸。
“读书,明理,是强。习武,健体,护己护人,也是强。”刘然擦枪的动作不停的说道:“过几日,我会为你寻个开蒙先生。至于武艺,等你身子骨壮实些,我先教你些基础的吐纳和架势,打熬筋骨。”
刘英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虽然对“吐纳”“架势”还不甚明了,但“习武”两个字,似乎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他不自觉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却异常坚定地应道:“嗯!”
这时,老管家福伯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微躬着身:“郎君,早膳备好。大郎君那边也遣人来说,护卫已经挑好,正在前院候着。”
刘然反手收枪,枪纂轻叩青砖发出清脆一响,对刘英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跟着福伯。”
见孩子仍盯着长枪,又补了句,“等我回来,你可摸一摸枪杆。”
说罢,便大步向膳厅走去。
辰时末,刘然换上了一身靛青色细布直裰。衣料虽非绫罗绸缎,但用皂角浆洗得干净挺括,领口袖缘绣着同色云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真切。
这身装扮衬得他宽肩窄腰的身形愈发挺拔,减了几分沙场戾气,倒透出几分文武兼备的沉稳干练。唯有腰间束着的牛皮革带和踏在地上的玄色快靴,还隐隐透着武人的利落。
何蓟亲自挑选的两名护卫也已候在门前影壁下。
皆是三十上下年纪,面容被风霜刻蚀得棱角分明。左边汉子颧骨处有道箭疤斜划入鬓,右边那个缺了半片耳轮。两人目光皆沉静如古井,太阳穴微微鼓起,抱拳行礼时露出腕部虬结的筋络。
“勉之,这是张宪,这是李忠,都是府中跟着父亲多年的老人,绝对信得过。”何蓟介绍道,眉宇间仍笼罩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刘然目光扫过二人虎口厚茧与稳健下盘,点了点头,声音沉稳:“有劳二位兄弟今日随我走一趟。”
“但凭郎君吩咐!”两人声如洪钟,没有丝毫迟疑。
张宪的声音带着幽燕口音的粗粝,李忠应和时有关西的耿直。
何府的马车不算奢华,但足够宽敞结实。
黑漆车厢用黄铜钉扣加固,帘幔是厚实的靛蓝棉布,辕马虽是中等个头,但蹄铁崭新、毛色油亮。
车夫是个沉默的老兵,缺了根手指的右手轻巧地挽着缰绳,见刘然出来,只无声地点头致意。
登车时刘然略顿了一步,目光扫过街角几个状似闲逛的货郎。张宪立即侧身挡住视线,李忠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刀柄上,衣袖下滑露出腕间暗藏的铜护臂。车厢里弥漫着樟木和薄荷的气息,坐褥下分明藏着兵器匣的轮廓。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声惊起巷口觅食的灰鸽。刘然指尖轻叩膝头,在明暗交错的车帘缝隙间,望向这座苏醒的巨城,朱门酒肉与陋巷寒烟在此处交织成盛世图卷,而暗涌的潮声,已在他锐利的目光中渐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