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71章 朋友?

殿内死寂。那“敌人还是朋友?”的质问,如同边塞最凛冽的朔风,裹挟着黄沙与血腥,粗暴地刮进了这金水河环绕、青石隔绝的清凉世界。

它如此直白,如此野蛮。

“刘指挥使,”林灵素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那份清朗之下,已透出金石摩擦般的冷硬,“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此地,又是何处?”

他微微前倾身体,黄绶金纹的鹤氅在动作间流淌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这里是玄天观,大宋道君皇帝敕建之地,神霄玉清在人间的道场。本座蒙官家赐号‘通真达灵’,掌天下道教事。”

林灵素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刘然脸上,带着俯视道:“而你,不过是庆州军第九指挥使,无品无秩,仅凭些许边功骤得入汴京。是谁,给了你如此胆量,敢在本座面前,问此悖逆之言?”

林灵素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

殿角侍立的华服道士和护法道人,连呼吸都屏住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实在难以置信,本以为威胁观主张如晦已是此人胆大了,不料即使是在林师面前,也不改这嚣张的姿态。

他难道不知道,林师可是能与当今官家坐而论道之人?

只需要一句小小的进言,或就能断送他的前途了!

他是怎么敢的?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汴京许多官员都腿软的斥问,刘然却笑了。

那笑容并非狂妄,也非挑衅,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坦荡的了然。

“林道长,你说得对。”刘然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殿内的凝滞,“这里是玄天观,官家亲封的道场。你是‘通真达灵’的林师,是能与天子坐而论道的人物。”

刘然抬起头直视林灵素,没有丝毫躲闪:“而我刘然,就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西北武夫。无品无秩呵。”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血味的嘲讽,“但那又如何?”

“至于胆量?”刘然的目光扫过林灵素华贵的法服,扫过殿内精雅的陈设,最后落回林灵素的身上,“林道长,你问我胆量从何而来?”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并不剧烈,却带着一股战场上淬炼出的、磐石般的沉重力道。

“我的胆量,是在战场厮杀而出的!”

“我的胆量,是踩着袍泽的尸体,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刻在骨头里的!”

刘然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低沉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浓厚的西北劲风。

他向前一步,逼近紫檀几案。

“林道长,你说汴京的繁华,说官家的恩宠,说你的神霄玉清…这些,离我太远了!太远了!”刘然咧嘴一笑:“但我知道什么距离我近,你知道么?这便是五步之内,匹夫可见血。”

“所以,”林灵素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来此就是为了血溅五步?”

“是否血溅五步,这得看林道长了。”刘然很是平静道:“你想要利用我,这没什么,但是我想知道你的盘算是什么,以及我的位置是什么。”

刘然重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林道长,你放心,我今日可不仅仅是讨债的。”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冷静,“我是来问路的。”

“问路?”林灵素眉梢微挑,这个转折出乎他的意料。

“对,问路。”刘然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块军牌上,“问一条,是敌是友的路。”

他抬起头,直视林灵素,眼神锐利如刀:“我刘然是个粗人,不懂你们汴京城里弯弯绕绕的规矩,但我知道一点:在这大宋,想做事,想活命,得看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朋友,可以一起走路,一起扛刀;敌人,那就得在他捅刀子之前,先把他捅死!”

“林道长,你的神霄派,在汴京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些,都和我刘然没多大关系。”刘然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只想知道,你林灵素如今已有如此威望,却在幕后将我卷入,那我刘然是你要拉拢的朋友?还是你要扫清的障碍?”

“是敌?是友?”

最后四个字,刘然说得极慢,极重,如同战鼓最后的擂响,重重敲在林灵素的心头。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空气依旧凝滞,却涌动着一股无形的暗流,是审视,是权衡,是利益的碰撞与媾和。

林灵素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刘然脸上。

那张年轻、粗粝、带着风霜痕迹的脸,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鄙夷的对象,反而像一块未经雕琢却蕴含着惊人硬度的璞玉。

那份在巨大的名利之后,非但没有被冲昏头脑,反而能够迅速恢复冷静,那份敢于直面于他、以命相搏来问路的决绝与智慧……都远远超出了一个“边塞莽夫”的范畴。

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

林灵素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笃笃声,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脑中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

打压刘然?此刻易如反掌。只需一个眼神,殿角那两个气息沉凝的护法道人,就能让这个手无寸铁的边军指挥使血溅当场。

后果呢?一个刚刚被他们还有朝堂其余人捧起、有“千人破万骑”名声的少年将领,在玄天观内被诛杀?

无论用什么理由遮掩,都会被有心人利用,而此时正是他即将带领神霄派崛起之时,在此刻掀起轩然大波。

边军会怎么想?那些本就对神霄派心怀不满的朝臣会如何借题发挥?

甚至,官家赵佶那里,该如何解释?

更关键的是,失去了一个可能掌握在手中、在军中楔入钉子的机会。

拉拢刘然?风险同样存在。

此子桀骜不驯,绝非易于掌控之辈。

今日他能以军牌叩问,明日就可能以刀兵相向。

但是……他的价值呢?

林灵素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块染血的军牌。

神霄派要大兴,光靠神权理论取悦君王、聚敛香火打击佛教是不够的。

他需要更坚实的根基,更广泛的触角。军权!这是大宋最敏感、却也最核心的权力之一。

若能通过刘然,在西北边军中埋下一颗属于自己的种子,哪怕只是一颗桀骜不驯的种子,其潜在价值都难以估量。

这刘然是一头饿虎,如今更是有勇有谋,有底层根基,有军功傍身,更有一种天然的、和浮华汴京的疏离感,这恰恰是神霄派可以借力、甚至引导的。

“忠孝成仙”的理论需要现实的武力来捍卫。刘然和他代表的边军力量,不正是一把可以打磨的、指向神霄派敌人的利刃吗?

无论是朝堂上的政敌,还是未来要大力打压的佛门势力,甚至是……未来可能出现的、威胁神霄派地位的内部挑战者?

至于那五万贯?那不过是刘然用来敲门的砖头,一个表明态度和实力的由头。能用钱解决并收买人心的问题,在林灵素眼中从来都不是问题。

玄天观日进斗金,五万贯虽巨,但若能换来一个潜力巨大的军中盟友,值!

更重要的是,林灵素从刘然身上,看到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警惕的特质,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穿透虚妄直达核心的能力。

此人或许不懂经义玄学,却深谙权力与人性的本质。这种人,要么收为己用,要么就必须尽早、彻底地毁灭。

而毁灭的成本和风险,在当下看来,显然高于收服。

无数念头在林灵素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利弊权衡在瞬间完成。

他脸上的冰霜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甚至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朋友……”林灵素缓缓开口,打破了漫长的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偏殿内,“刘指挥使,你这‘朋友’二字,问得极好,也问得极重。”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道袍如水垂落,黄绶金纹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华贵。他没有再看那块军牌,目光平和地落在刘然脸上。“我林灵素所求,非一家一派之私利,乃为神霄玉清之正道昌明,为我大宋之国运绵长。”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宏大叙事的庄严,“此道艰险,非志同道合者不能行。路上有荆棘,有魑魅,更需披荆斩棘、降妖除魔之力。”

他向前踱了一步,姿态从容,仿佛刚才的激烈对峙从未发生。

“刘指挥使忠勇无双,心系袍泽,更怀赤子之心。此志,此情,此力……”林灵素微微颔首,语气似带着一种真诚的赞许,“与本座欲护持之正道,并非背道而驰,反有相通之处。神霄之天,亦庇佑忠勇之士;神霄之法,亦可助守土安民。”

刘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锐利地捕捉着林灵素话语中的每一个细微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