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70章 质问

政和五年六月的汴京,白昼的暑气蒸腾如沸。

玄天观的深处,通真宫却阴凉如深秋,这凉意并非什么玄妙的神力,而是全凭金水河活水循环与厚逾三尺的青石地宫,死死隔绝了地面的燥热。

此刻,林灵素赤足盘坐玉台上,指尖捻着一管紫毫,蘸着浓稠如血的朱砂,在《神霄降世书》绢本的空白处细细批注。

他深知自己所依仗的“道教”底细。

什么老子西出函谷创立道教,不过是后世张道陵之流攀附圣贤的牵强附会。老子本人怕也想不到自己身后会被奉为道祖。

所谓“化胡为佛”,更是无稽之谈,佛教传入中土远早于道教成型。那鹤鸣山的张道陵所创五斗米教,实则是在释教东传的强烈刺激下催生的“早产儿”。

魏晋以降,五斗米教后的天师道为求存图强,大量借鉴了佛家的寺院组织、戒律规范乃至因果报应之说,根基驳杂,教义松散。

这使得天师道在上层精英眼中,多被视为炼丹求仙的方术,难登大雅之堂;在底层百姓心里,其吸引力也远不如体系完备、轮回说更具抚慰力量的佛教。

因此,林灵素明白,想要道教要大兴,必须兼修两条路。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上层路线:这必须得提供一套足以打动君王、抗衡儒家的神圣政治哲学。这才有了《神霄降世书》的构想。

他巧妙借鉴了儒家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精髓,君王受命于天。

但董仲舒的“天”是模糊的道德之天,而他林灵素则将其具象化为拥有等级森严神系,以神霄九宸大帝为主、可被“道法”沟通甚至影响的“神霄天”。

其二,便是底层路线:这必须提供可操作、可感知的“神迹”与强大的聚财能力,如玄天观香火,同时必须打击主要竞争对手。

那就是天下所有释教信徒。

唯有将释教压制下去,道教才能独占皇权恩宠与民间信仰资源。

而《神霄降世书》中强调“忠孝成仙”,正是他试图构建一套能与儒家伦理结合、更具世俗吸引力的道教伦理体系,以对抗佛教的“轮回”倾向。

这部书,就是他迎合当今天子赵佶,以神权结合皇权,实现“以道代儒”宏图的工具。

将官家赵佶神化为“长生大帝君”,将大宋国运与“神霄玉清”死死捆绑,才是这卷书的核心。

至于书中那些玄奥的云篆符咒、森严的九霄神谱,不过是包裹着权力内核的华丽糖衣,用以震慑人心、取悦君王罢了。

明年,待此书修订完善,便是他进献天子、奠定不世功业之时。

他林灵素,要做的是道门董仲舒,借神权重塑政统!

为此,他甚至精心准备了打压佛教的策略,只待《神霄降世书》进献御前,便要以“正本清源”之名,挤压佛门生存空间。

届时,神霄派将真正成为大宋国教,他林灵素便是这无冕的“神权宰相”!

就在林灵素继续思索,如何让神霄降世书更完善时,外头忽传来脚步声,急促却刻意压着节奏,最终停在厚重的殿门外。

接着是略显深重的呼吸声,隔着门也能感受到来人的紧绷。

“林师…”是玄天观那华服道士的声音,他已刻意维持着平稳,却掩不住一丝气息的短促,“弟子有要事禀报。”

林灵素头也未抬,朱砂笔尖稳稳落下一点,声音平淡无波:“讲。”

门外沉默了一息:“是…那青山寨的刘指挥使,刘然…此刻正在听雷阁。”

林灵素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终于抬起了眼皮,一丝极淡的意外掠过眼底。

刘然?这个此刻本该在名利场中沉醉的年轻人,怎么会跑到玄天观来?

他放下紫毫,语气依旧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哦?所为何来?可是对本座这‘护法神将’的位子,尚嫌不够风光?”

他几乎能勾勒出那年轻人被汴京的繁华迷了眼、贪心不足跑来索要更多虚名或实利的模样。二十岁,骤登高位,心气高点,也属寻常。或许,这正是个机会,稍加安抚,甚至再给点甜头,便能将其彻底收服,成为神霄派在军中的一枚钉子?

门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促,语速加快:“他…他亮出一块…刻着‘庆州军第一将,第玖指挥使刘然’的旧木军牌,言…言此物值五万贯香火钱。此刻…此刻将张师叔与李驸马爷,都滞在听雷阁内,他扬言要杀了他二人。”

林灵素脸上那份从容的轻视,第一次出现了皱眉。

亮带血的军牌索五万贯?堵张如晦和李驸马不说,居然还扬言杀人?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这哪里是来讨要虚名实利的?

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以及一丝事情超出掌控的冰冷不快,悄然爬上林灵素的心头。

他算准了庙堂诸公的权谋,算准了天子的虚荣,甚至算准了儒佛两家的反应,却唯独没算准这颗边塞小卒子的反应。

这刘然竟敢来玄天观,在他林灵素面前撒野!

“呵…”林灵素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嘲弄。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道袍如水般垂落,动作依旧沉稳。

区区一个指挥使,竟敢来玄天观撒野!

林灵素不由发出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哂笑。

不错,确实只是区区一个指挥使。无品无秩,在他这能与天子坐而论道、被尊为“通真达灵先生”面前撒野,这究竟是多么的无知,多么的莽撞!

他身后矗立的是道君皇帝赵佶!是这大宋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皇权!

这刘然竟敢在玄天观,这皇家敕建、象征神霄威严之地撒野,着是可笑又无知。

在林灵素看来,这莽夫的所谓“凶悍”,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罢了,罢了。

现在这莽夫还有些许用处,我倒要看看此人要做什么。

林灵素念及于此,便淡淡吩咐:“更衣。”

随即,又几名道童从殿外无声上前,动作轻捷地捧上那套由当今官家所赐的黄绶金纹鹤氅法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