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市井的喧嚣
汴京,夏旬。
卯时初刻,晨雾未散。
王老汉佝偻着腰,将一块带着湿气的炭塞进黄泥炉膛。火星子“噼啪”爆开,映亮了他那满是沟壑纵横的脸。
随着炉火燃起,粗陶锅里的羊杂碎汤开始“咕嘟”冒泡,膻气混着廉价香料的味儿在清冷的晨雾里弥漫开。
过了一会,他又用粗糙的手掌用力揉搓着灰扑扑的面团。
这就是他的生活,好比这面团,被什么平叛捐、花石纲、免役钱这些名目反复揉搓捶打,沉甸甸的,也粘乎乎,但怎么都甩不脱。
不过近些日子里,有个令他奇怪的事,平日里的街坊都是在闲谈些什么达官贵人。
但这几日,都在传什么边军刘然还有什么祥瑞。
对于这些,王老汉不懂,也懒得懂。
他只知道炉火要旺,烤饼要烤得好,才能多卖几个铜板,攒起来应付那像跗骨之蛆的平叛捐。
“王老汉!两个饼,一碗羊汤,赶紧的。”汴河里卖苦力讨生活的张二,穿着一身汗渍斑斑的短褂,带着河腥气和隔夜的酒气,一屁股砸在条凳上。
那条凳迅速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而张二脸上还带着宿醉的亢奋,眼珠子发红,他望着低头烤饼的王老汉,想要炫耀些什么:“嘿!王老汉,昨儿个在那茶肆里,那快嘴李讲那刘将军的事,你可知道不,房顶都快让声浪掀飞喽。”
闻言,王老汉眼皮都没抬,擀面杖在案板上“哒哒”作响,面团被擀成一张圆饼。
“哦?说些甚哩?”王老汉的声音闷闷的,像从炉膛里掏出来。
他一边说也不耽误手中功夫,随着手腕一抖,面饼“啪”地一声甩在滚烫的炉壁上,“滋啦”一声,白汽蒸腾,麦香混着炭火气瞬间腾起。
“说甚?”张二灌了口自带的凉水,唾沫星子随着他挥舞的手臂飞溅,“说那青山寨刘指挥使啊,他领着千把号乡下来的弓箭手,硬是在湟州那地,把党项几万铁骑给顶住了,你知道不,就那么血呼啦的打了小半个月呢!”
说到此地,张二猛地一拍油腻的桌子,震得碗筷乱跳:“那真是尸山血海啊!最后关头,刘指挥使,就他一个人,提着一口卷了刃的破刀!”张二站起身,模仿着冲锋的架势,差点撞翻炉子,“像头疯虎,嗷一嗓子就冲进那蛮子头领的中军大帐!手起!刀落!咔嚓!”
随后他做了个极其凶狠的下劈动作,模拟道:“就像这样,刘指挥使把那狗屁都统军的脑袋瓜子,像切瓜一样剁了下来!嘿!真他娘的解气!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说完,张二喘着粗气坐下,仿佛是他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眼里放着光。
“哦,是个好汉子。”王老汉淡淡应了句,用铁钳翻动着炉壁上的饼,焦黄的泡“噗噗”鼓起,香气更浓。
好汉?在他看来,边关的好汉多了,坟头草都老高了。
“好汉?岂止是好汉!”旁边一个卷着裤腿,平日里靠走船赚些散钱的赵四,像嗅到腥味的猫,立刻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张二,你消息不如老子灵!你知道吧,江南那边都唱开了!”
“西北出了个少年郎,忠肝义胆保家邦,不是真龙坐金殿,哪得英杰把名扬?”
他捏着嗓子哼唧起来,调子却歪的不知道那里去了。
哼完,他得意地晃晃脑袋,“听听!这唱得多明白,这是天意。是官家洪福齐天,圣德无量,才降下这等护国的神将,祥瑞!天大的祥瑞啊!”
王老汉翻饼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祥瑞?他想起前些年,闹蝗灾,地里的苗啃得精光,官府也说天上掉下块带字的石头是祥瑞,结果秋粮赋税一点没减,反倒因祥瑞多收了一份敬天钱。
他扯了扯嘴角,没吭声,只是把全部力气用在翻动那两张即将烤熟的饼上,仿佛要把什么不痛快都烙进饼里。
张二的神勇演义和赵四的神叨天意,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进了王老汉摊前这锅本就咕嘟冒泡的市井浑汤里。
瞬间,各种议论的油星子四溅,各种声音交织碰撞,一幅活生生的汴京舆论战场图景,在王老汉这方寸之地铺陈开来。
隔壁支着个破油布棚子的简陋茶摊上,两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年轻人,脸红脖子粗地争执着,唾沫横飞,盖过了劣质茶叶的苦涩味。
年轻些的那个,瘦高个,颧骨凸出,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激动地挥舞着一份皱巴巴的邸报抄件,手指差点戳到对面脸上:“瞧瞧!白纸黑字写着呢!千余忠勇,感念君恩浩荡,无惧生死,血战旬日,终斩敌酋!这还不是铁打的忠勇?不是天大的祥瑞?有这等擎天白玉柱在,西南那些毛贼算个屁!指日可平!这全是托了官家圣明洪福!”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狂热的信仰。
对面年长些的书生,面色焦黄,眉头锁着化不开的愁苦,他连连摆手,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忠勇自然要褒,朝廷该赏,可这成了祥瑞?这岂不是胡言乱语?
“西南为何叛乱,九个月了,缘由在何处?还不是根子在当官的太贪,心太黑,税太重!压得西南夷人活不下去!光捧一个什么刘指挥使,能有甚用?能减了咱身上这越来越沉的平叛捐,花石纲钱?这分明是朝廷又一块敬天石罢了!光鲜亮丽摆着好看,底下照样敲骨吸髓!”
他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祥瑞华丽的表皮,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这话引得旁边几个同样愁眉苦脸、为一日两餐奔波的茶客连连点头叹气。
“是咧是咧…”
“这话在理…”
与此同时,一个挑着沉重杂货担子的货郎,扁担压得肩膀深深凹陷,停在王老汉摊边歇脚。
他摘下破草帽扇着风,露出被晒得黝黑、布满汗水的脸,跟相熟的王老汉搭话:“老王,生意还中不?唉,这日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随后自顾自灌了碗王老汉的凉水,而后又抹了把嘴,刻意压低声音,像怕被谁听见:“俺刚从南边回来,路过梓州路那地界…他娘的,那地你可知道......”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左右瞧瞧,凑得更近,带着愤懑,“俺有个表亲在那边给人扛活,差点把命搭上,回来说那边的官差,比山里的贼匪还狠。打着供奉花石纲、筹措平叛饷的旗号,强抢大姑娘小媳妇,霸占好田好地,谁不给就抓进大牢,往死里打,这他娘的啥世道!”
货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满是恐惧和愤怒:“你说,光在汴京城里捧个这甚刘指挥使有啥用?朝廷要是不杀杀那些贪官污吏,咱这身上的捐税,就是喂了这些豺狼!”
听着他的话,王老汉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一如既往揉着面团。
距离王老汉摊位不远处,一个穿着半旧花布衫、脸色疲惫的妇人,死死拽着一个五六岁,正哭闹扭动的男孩路过一个糖人摊子。
男孩眼珠子死死盯着街角,哭喊着:“娘!我要,我要刘指挥使!我要糖人刘指挥使!”
妇人被缠得没法,又怕丢人,狠狠剜了孩子一眼,不情不愿地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塞给一个捏糖人的干瘦老头,嘴里低声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刘指挥使刘指挥使,满大街都是刘指挥使!唱得人脑壳疼,有甚用!”
而老头听到这话,咧开缺了门牙的嘴,乐呵呵地接过钱,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捏着糖稀,转眼间一个跨着高头大马、手提长刀的“刘指挥使”糖人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