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65章 市井的喧嚣(第2页)

他得意地把糖人递给男孩子,那孩子立即破涕为笑,一把抢过糖人,塞进嘴里舔着。

这那稚童一边被妇人拽着走,一边还含混不清、不成调地哼着:“西北…出了个…少年郎…忠肝义胆…”

这精心炮制、朗朗上口的童谣,像瘟疫一样在懵懂无知的孩童间疯狂传播。

几个刚从附近酒肆听完早场评书出来的闲汉,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意犹未尽地议论着:“啧,说书的讲得真叫一个绝!刘指挥使阵前一声吼,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都显灵了!金光一闪,党项蛮子的刀都卷刃了!神不神?”

一个豁牙的闲汉眉飞色舞的比划着:“神!怎么不神!要我说啊,这就是道君皇帝陛下圣德感天动地!没看通真宫的金门羽客林仙师都发话了吗?心诚则灵!刘指挥使心诚,感动了神仙!

”另一个闲汉搓着手,眼里闪着市侩的光,附和道:“对对对!听说城东三清观新开了祈福法会,心诚的去拜拜三清祖师,捐点香火,就能得保佑!赶明儿我也去上柱香,求祖师爷保佑我家那婆娘别再跟我吵吵,保佑我手气好点…”

在这一刻,朝廷的权威与民间信仰,在市井流言中被巧妙地编织进刘指挥使里,成为祥瑞,也成了某些人敛财的由头。

在几人闲话时,一穿着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打着层层补丁的男子,像块沉默的石头,坐在摊子最角落的条凳上。

他面前只摆着一碗王老汉的羊汤。

他佝偻着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核桃,浑浊的老眼低垂着,仿佛盯着水碗里自己的倒影,又仿佛透过碗底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他听着张二唾沫横飞的“一刀断魂”,听着赵四神神叨叨的“天意童谣”,听着书生们关于“祥瑞”和“减税”的争吵,听着货郎对西南“豺狼官差”的控诉,听着妇人孩子的哼唱和闲汉们关于“神仙显灵”的议论…这些声音像无数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那双曾握刀拉弓、如今却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粗陶碗沿,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上面还沾着塞外戈壁冰冷的沙砾和同袍那永远洗不干净的干涸鲜血。

当那个崭新的刘然糖人,刘指挥使被插上草把子时,他那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不知是嘲弄?还是悲凉?又或是麻木?无人知晓。

他始终像一尊泥塑,不发一言。

小小的烧饼摊,此刻仿佛成了汴京这场无形战争最激烈的漩涡中心。

王老汉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张二亢奋的砍杀声,赵四神叨的哼唱声,书生们面红耳赤的争吵声,货郎压抑着愤怒的控诉声,孩童舔着糖人的哼唧声,闲汉们对神仙显灵的热议声…这些声音纠缠在一起,嗡嗡作响,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太阳穴,吵得他脑仁生疼,搅得他心头发慌。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烤他的饼,卖他的汤,可这由“刘指挥使”这个名字掀起的滔天声浪,却蛮横地将他卷了进去。

“客官,您的饼,汤也得了。”王老汉终于把两个烤得金黄焦脆、鼓胀饱满、散发着诱人麦香和炭火气的烧饼,和一碗漂着几片羊杂碎、撒了点蔫香菜末的羊汤,端给一位刚坐下的客人。

那客人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衫,身形挺拔,肩膀宽阔,像是个干惯了力气活的。

但他坐姿笔直,没有市井苦力时刻要偷歇的劲头。

面容倒是不大不小,虽肤色黝黑,皮肤很是粗糙,估计是被风沙吹的,不过那嘴唇上尚粗浅的胡子,王老汉估摸着这人也不过是二十出头而已。

这名沉默的顾客一双手,和常人不太一样,左手被布包扎着,另一只没包扎,倒是有几道刀疤。

而他只是点了点头就接过饼和汤。

递碗过去,手指碰撞一块传来的温度,令王老汉下意识地抬眼,想招呼一句“趁热吃”,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客人的眼睛里。

那眼神…让王老汉揉面的手猛地一僵。异常清澈,像刚打上来、没搅浑的井水,干干净净。

可再细看,那清澈的眼底,却深得像一口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响的老井。

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仿佛沉着许多许多沉重的东西。没有张二那种打了鸡血似的激动,没有赵四那种神神叨叨的故作神秘,没有书生们争论时的激昂或愁苦,更没有闲汉们谈论神仙时的市侩浮夸。

这眼神…让王老汉莫名地心尖一颤,猛地想起了年轻时在官道旁见过的,那些刚从血肉磨坊里爬出来、累得连话都说不出、眼神空茫茫的军汉。

“老丈,生意…还行?”这客人声音不高,带着明显不是汴京本地的、略显生硬的西北边地口音。

“咳,凑合,凑合…混口饭吃。”王老汉像被烫着似的,赶紧低下头,用力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羊汤,白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有点不敢看那客人的眼睛,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瞥去。

随后,距离他摊位不远处,那捏糖人的老头正乐呵呵地把一个新做好骑着高头大马、举着长刀、威风凛凛的“刘指挥使”糖人,小心翼翼地插在草把子最顶端。

白色的糯米所做的糖人,在朝阳下微微晃动,引得几个孩童围过去,一脸惊喜叫喊“刘指挥使!刘指挥使!”

那沉默的客人,显然也看到了糖人摊。

那只拿着烧饼的手,在此刻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觉察滚烫的饼皮紧贴着掌心,那灼热感却似乎驱不散他眼底深处悄然弥漫开的一嘲弄。

这满街的喧嚣,这被无数张嘴巴描绘、塑造、神化出来的忠勇无敌、天命所归、神仙庇佑的刘然,刘指挥使,像一个巨大且华丽,又令人窒息的金丝笼。

而他,正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塞进这个笼子里,扮演一个金光闪闪的陌生傀儡。

糖人摊前那孩童天真无邪充满崇拜的笑脸,与王老汉炉火映照下那张沟壑纵横,写满了为一日两餐挣扎的愁苦与麻木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无声地重叠、碰撞。

他低下头,咬了一口烧饼,粗糙的口感,混合着质朴的麦香和炉火的焦香。

直至默默吃完,这名顾客默默数出几个铜板放在油腻的木桌上,然后起身,再沉默地汇入朱雀门外熙熙攘攘、为生计奔忙的人潮之中,背影很快被淹没。

身后,王老汉的烧饼摊前,喧嚣依旧。

张二还在唾沫横飞地描述着刘将军“一刀断魂”的神勇,赵四还在神秘兮兮地传播着“天意”,书生们的争论声隐约可闻,妇人拉着哼歌的孩子走过,糖人摊的老头又做好了一个新的“刘指挥使”…

看着那沉重的身影离去,王老汉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油腻的桌面,动作有些烦躁。

他不由瞥了一眼街角那插在草把子上的刘然糖人,又看了看炉火上自己烤得焦黄实在的烧饼,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祥瑞…能当饼吃吗?能抵平叛捐吗?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开,继续低头,用力揉搓着案板上那团沉默而沉重的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