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各方密谋
而就在刘然刚入京时,他却不知整个汴京的权力中枢,一场围绕西南叛乱和有关于他的博弈,已在各派系的密室里悄然展开。
汴京,蔡府。
月光洒落太师府书房的琉璃窗,带起些许朦胧。
室内,数盏兽头铜灯燃着上好的龙涎香,弥漫在整座书房,甚是清香好闻。
摇曳的烛火将紫檀木桌椅映得油亮,也照亮了书房内四道人影。
倘若有人能够进入这书房,看清这四人的相貌,定会大吃一惊。
只因这四人放眼整个汴京,都是手握大权之人。
其中一人端坐于主座,赫然是当朝太师,蔡京。
近四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已染白了他的须发,刻深了脸上的皱纹。也让他从神宗朝王安石口中的青年“国之栋梁”,再到哲宗朝的起落,近四十年的宦海沉浮。
这一路,他踏过了无数政敌的尸骸,才成为世人眼中,当今道宗皇帝脚下的那名权倾天下的蔡相!
这名须发皆白的蔡相,虽年有六十八,皮肤也松弛了,但那双深陷于眼窝中的眼睛,却依旧闪烁着如年轻人般的野心与欲望,仿佛如同暗夜中窥伺猎物的枭鸟,锐利且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姿态。
此刻的蔡京,手掌正摩挲着案上一份摊开的奏报。
那是来自西南疆域的文书,字里行间透着有关夷人造反的事。
而在他下方的三人,也非寻常人。
这三人若是走出这蔡府,足以令汴京感到震动。
为首者,名为余深。是国朝门下侍郎,也是当朝堂六名宰辅里的一员,更是元丰五年的进士。
他长的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一种长期浸淫权术的阴鸷。
这名元丰五年的进士,能够从朝堂中脱颖而出,成为宰辅之一,乃是崇宁末,审理妖道张怀素谋反案时,当机立断销毁了蔡京与张怀素的往来书信。
也就是这份恩情,使他深得蔡京信任,才得以跻身宰辅之列。
宋史有云,京奸谋诡计得助多者,深为首,正是此人。
同时,他也是蔡京最倚重的谋士。
此刻余深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睑,仿佛在养神,实则脑中飞速盘算。
而另一位则也同样是国朝宰辅之一,门下侍郎薛昂。同样是元丰八年的进士。
他早年不过太学博士、校书郎,却在崇宁年间精准地投靠了蔡京推崇的“王安石新学”旗帜,才能够青云直上。
而今朝廷的“新法”也好,“以道替儒”国策也好,都是由他和余深在大力推动。
薛昂坐在余深一侧,坐姿端正,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显然同样在思索着什么。
至于最后一位,正是朝堂新设的应奉局提举朱勔。
与前两位科甲出身的文臣不同,朱勔出身市井商贾,其父朱冲更是戴罪之身。
能够出入朝堂,全赖崇宁年间蔡京途经苏州欲建佛寺,其父朱冲抓住机会,独揽工程,拼命巴结,才将儿子朱勔送入这汴京权力场。
后又经童贯运作列入军籍,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
如今,他执掌着新设的“应奉局”,专司为皇帝搜刮江南奇花异石也就是花石纲,每一笔开支动辄百万缗。
今日的朱勔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虽是朝廷大臣,世人称为朱相公,却难掩一身商贾的油滑气,此刻正略显不耐地扭动了下肥胖的身躯。
今夜,他们聚集于此,正是为了商讨西南夷事。
端坐于主座上的蔡京,先是放下手中的公文,再徐徐看了在座的三人一眼:“西南夷人自去岁叛乱,至今已有九月有余,官家近来多有愠怒啊。“
蔡京的声音略有低沉,他虽是福建路兴化军人,但并无浓厚的口音,反而一口汴京官话口音。
话音落在三人耳中,余深缓缓开口:“太师所言,官家愠怒,乃是臣子失责,不过官家愠怒的缘由,岂止于平叛。”
余深话语点到即止。
但在座之人,皆知他言下之意。
能够在此的,都是攀附当今道宗皇帝才能上位。
正因为如此,他们如何不知道当今天子,自家这位道宗皇帝,虽表面醉心书画道术,荒诞不经。但骨子里却是个权欲熏心的“独夫”,其掌控欲远胜乃父神宗。
他所图之大,不仅仅只是重现其父神宗之事。
更是要颠覆千年儒学正统,推行以道代儒,将道家思想融入国家法典、科举取士乃至日常礼仪,成为不受儒家伦理桎梏,集神权与皇权于一身道君皇帝!
而实现这亘古未有的野望,需要一场足以彪炳史册、慑服四夷的赫赫武功!
那就是收复太祖、太宗皇帝都未能夺回的燕云十六州!
如今谁都知道,那个童太尉正在为收复燕云十六州而与那北边一个金人小国所联合。
但也正在关键时刻,西南叛乱了。
如同横亘在官家通往“永恒”神坛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拖延了他北顾燕云的步伐,自然令天子感到暴怒。
因此速平西南,腾出手来北图烟云十六州,也是他们必须要解决的事,否则圣眷失去,天子一言,足以令他们失去现在的一切。
“官家有图谋,为臣子自尽其本分。”蔡京捻动胡须,眼中精光闪动,“故此,老夫力荐赵遹主持平叛,便是好早日为官家达成目的。”
听到此话,三人微微颔首,那赵遹本是龙图阁直学士,能够领军平叛西南夷人,正是他们共同出力举荐的缘故。
除此之外,更是因为赵遹与当朝童太尉有间隙。
童贯本为宦官,以枢密使之职执掌军权,与内侍省都知梁师成勾结,形成“宦官,军方,内廷”三角联盟,权势熏天,这对于蔡京也好,还是余深,薛昂都是极为不利的,因为随着童贯权势进一步,势必会伸入朝堂,夺取他们手中的权柄。
如今众人共推推赵遹,就是将西南战场的指挥权牢牢攥在自己认可的“地方派”手中,堵死童贯介入的通道。
此外,还能借助平叛,扩张权网这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西南平叛,对于百姓而言,是层层剥削的重税。
但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扩大权柄和影响的绝佳的契机!
尤其是余深、薛昂二人,作为当朝门下侍郎,宰辅之一,可借“新法”名目,在西南增设机构,如转运、税赋、人事,将那里的财政、人事大权逐步收归中枢,落入他们的掌控。
而朱勔的应奉局,虽在江南搜刮,但平叛所需巨额钱粮,必然涉及全国调配,这又是一个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良机。
这场平叛,将成他们巩固权位、延伸触角的饕餮盛宴!
也正是他们几人聚集在此的缘由。
端坐的薛昂手指忽然停止了敲击,抬头看向蔡京,沉声道:“然则,郑居中、刘正夫、邓洵武,此三人之流,恐不会坐视!此些人令我等如鲠在喉,屡屡掣肘。郑居中倡恩威并施,严惩贪腐、分封部族首领以求长治久安,其言触及西南吏治,直指我等!刘正夫虽因太学生陈东自尽一事威严受损,但其调和之论,暗阻以道代儒,根基仍在!邓洵武身为知枢密院事,虽属新党,却力主先固西北,再图燕云,反对强抽西军精锐入西南,忧心西北空虚!此三人,立场虽异,然于西南之事,皆成吾等绊脚石!”
见薛昂提及朝堂几人,书房内的空气似乎更凝重了几分。
众人不由皱起眉眉头,自御史台成他们的口舌后,百官大多已见势而掉转,唯有这几人却一直屡屡与他们作对。
其中过五旬的同知枢密院事,毫无疑问是是那块最臭最硬的石头。
只因此人,不仅仅是朝堂大臣,更是显肃皇后同族,天家外戚。
其主张更是以恤民、守成为旗号,试图恢复元祐时期的温和政策,这无异于是新法最大的政敌之一。
郑居中反对童贯的军事冒险包括联金灭辽,主张衅不可轻启也就罢了,还与他们开边的主张意见相左,而今在这西南问题上,上奏恩威并施,严惩贪腐、分封部族首领以求长治久安。
这无疑与当今天子速平,和他们借机敛权的计划相左。
更棘手的是,此人不仅仅只是嘴上说说的腐儒,其人能耐也不低,曾成功弹劾蔡京援引私党,迫使皇帝暂时罢免了他的次子蔡攸。
此外还有尚书右丞刘正夫,此人以调和党争的面目出现,实则与郑居中同气连枝。
他推动折中元祐、绍圣两派历史记载,意图削弱新法。
更是也是在间抵制官家,和他们想要以道替儒的理论根基。
不过,还好此人因前些时日,太学魁首陈东血溅自尽而威严尽失。
陈东怕是到死也想不到,他的自尽非但没有阻碍以道代儒,反而还将刘正夫这名抵制之人给连累的威严散尽。
还有知枢密院事邓洵武,此人虽属新党,但更与他们道路也不同。
此人主张先固西北,再图燕云,反对强抽西北精锐入西南,担心削弱对西夏、辽国的防御。
这人立场虽不完全与郑、刘相同,但在这西南平叛之事,也对他们形成了制约。
“此数人,言论每每与圣意相左。”想起朝堂上这三人,给自己带来的阻碍,蔡京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其言波及西南平叛方略,便是波及老夫,波及新法,波及官家宏图,因此今夜我等便是商谈,该如何压制这三人,还有其身后的话语!”
闻言,三人皆皱眉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压制这三人还有其背后的派系,确保赵遹顺利平叛、他们好摘桃子时,管家吴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垂手恭立。
蔡京抬眼:“讲。”
吴储低声道:“禀太师,兰湟路弓箭手提举司何灌的弟子,青山寨指挥使刘然,已奉枢密院调令入京,已于今日到达朱雀门何府入住。”
“刘然…”蔡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扫过在座三人。
朱勔闻言,胖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眼中满是不屑:“刘然?便是湟州那个侥幸斩了党项都统军的指挥使?区区一介武夫,年方二十,也值得太师挂念?依我看,不过是边军惯常的夸大其词,搏个功名罢了。这等人,汴京城里扔块砖头都能砸中几个。”
在朱勔的眼中,什么军功,什么勇武,都不及他手中掌握的花石纲能讨官家欢心,能为他换来真金白银和滔天权势。
一个年轻的边将,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余深和薛昂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余深那阴鸷的眼眸猛地一缩,仿佛想到了什么。
薛昂敲击膝盖的手指也骤然停住,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格外的专注。
他们二人能攀至宰辅高位,绝非仅靠攀附,其政治嗅觉之敏锐远超朱勔这等暴发户。
作为当朝宰辅,揣摩上意,是他二人刻入骨子的。尤其是在这当口,任何反常的举动,都可能蕴含着圣意。
“朱提举此言,未免轻率!”余深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寒意,“刘然此人,以千余未经阵仗的弓箭手乡兵,于湟州青山寨,硬撼党项悍将耶和小狗盛所率数万铁骑,血战十数日,竟能阵斩敌酋,迫退强敌,此事,枢密院曾派员亲赴前线核验,人头、缴获、俘虏口供俱全,战功属实,绝非边军虚报!”
他顿了顿,语锋一转,直指核心:“不过此人本身,仅一介武弁,位卑职小,不足挂齿。然其身后…是何灌!兰湟路弓箭手提举司,手握兰湟两路数万精锐弓箭手之实权,绝非虚职!此人又何灌亲传弟子,其入京,绝非他一人,而是代表其身后的何灌,这是西北边军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薛昂紧接着接口:“更关键者,枢密院调令,不合常例!区区一寨指挥使,即便有军功在身,按制升迁赏赐即可,何须千里迢迢调入京师?且甫一入京,未入驿馆,未至兵部报备,直入其师何灌府邸…此中关节,深不可测!”
他目光灼灼看向蔡京,“值此西南战起、朝议纷争、国库吃紧、民心思定之际…官家破格简拔一出身微寒、却立下千人破万骑奇功的少年边将入京…用意何在?太师,莫非…官家欲以此子为活旗帜,聚拢民心,彰显圣德,堵郑居中等厌战恤民之悠悠众口,激励前线将士士气?一个昭示圣天子慧眼识英,国运昌隆的…祥瑞?”
“祥瑞!”余深眼中精光大盛,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瞬间贯通了所有关节,“妙!太师,若官家真以此子承载圣意,此人便不再是区区武弁,而是一个象征!一件工具!一件…我等正可借势而为的利器!我等…正可顺势而为,将他捧得更高,让这面旗帜更鲜艳夺目!为我们所用!”
朱勔懵懂道:“捧?那得花多少金银财帛?给他修宅子?置田地?赏美人?”
他本能地开始盘算成本。
薛昂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对朱勔市侩思维的鄙夷:“朱提举!此捧非彼捧,非是耗费巨资为其个人享乐!而是借其名,行吾等之实!”他转向蔡京,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太师,此乃天赐良机!吾等可借此‘祥瑞’大做文章,一石数鸟!”
蔡京微微颔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赞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朱勔的不屑与茫然,已被他彻底忽略。
对于二人的说法蔡京颇有兴趣,自掌权以来,他也并非一帆风顺,也曾二次被罢相了,第一次是在崇宁五年,第二次则就是在大观三年。
先后两次罢相,还能够复相,可仅仅是因为他势力错综复杂,更是因为当今这位天子需要他,需要他敛财。
尤其是大观三年罢相后,张商英上位,他比谁都知道,那位道宗陛下是真的想要找人替代他,幸好张商英能力不足,无法为这位道宗陛下敛财。
但一直掌握朝中财政,蔡京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国库的空虚,各地赋税一再加征下,民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朱勔在江南刮地三尺,余深、薛昂在朝中编织罗网,搜刮来的财富,大半填了皇帝修道观艮岳还有开边的无底洞,以及维持这“丰亨豫大”的虚假门面。
余深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如此一来,可谓一石数鸟。其一,为西南平叛正名、造势。赵遹在西南用兵,耗费必然巨大。郑居中、刘正夫之辈,定会以劳民伤财,激化民变为由攻讦。”
“然,若有刘然此等少年英杰的在前,便昭示官家慧眼识人,国朝英杰辈出!西南夷乱,不过疥癣之疾,有官家圣明烛照,有赵遹这等能臣,有刘然般忠勇年轻将士为榜样,必能速平!此乃天命所向,民心所归!郑居中若再言恤民厌战,便是逆天命,悖民意!”
听到此话,其余两人还不待说什么,蔡京眼中满意神色已一闪而过,他随即开口道:“原仲,继续。”
余深点了点头,继续道:“其二,刘然越是被捧为朝廷楷模,郑居中等人不合时宜的恤民言论就越显得刺耳,越不得人心。吾等可借朝议、邸报、甚至市井流言,将刘然塑造成忠君报国,不畏牺牲的典范,反衬郑居中之流为畏战怯懦,不识大体!彼辈立足之基,在于清议,吾等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待其声名受损,再行弹劾罢黜,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