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64章 各方密谋(第2页)

“其三!”余深的语气更加幽深:“西南平叛之后,无论是整饬地方,增设新机构,还是官家为北伐燕云筹措钱粮,都需一个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的名头。刘然这面旗帜,便是最好的祥瑞招牌。”

“这样一来,可大肆宣扬,正因有官家圣明,才有刘然这等英杰;正因有刘然榜样在前,国朝将士才愿效死力收复燕云;正因有收复燕云之伟业,官家以道代儒,神权帝业方为天命所归!此等一环扣一环,以此子为起始,将一切举措都纳入天命与祥瑞,谁敢妄言反对?”

说罢,越想越可行的余深,面色因激动而潮红。

朱勔此刻终于听明白了,胖脸上挤出恍然大悟又谄媚的笑容:“高!余侍郎实在是高!捧起这刘然,花不了几个钱,却能堵住悠悠众口,让咱们的事办得更顺当!妙!妙啊!”

他想到自己的应奉局可以借着祥瑞、天”的名头在江南更肆无忌惮地搜刮,不由激动的大腹都在颤抖。

薛昂补充道:“捧,亦需有度,需在掌控之中。其一,捧其忠勇,简朴,而非其权势、智谋。其二,将其牢牢与圣意捆绑,使其一举一动皆代表官家恩泽与朝廷威严。其三,隔绝其与郑居中,刘夫正等的深入接触。其四,也是最重要一点!”

说到这,他看向蔡京,眼中闪烁着一抹寒光:“我等待其利用价值将尽,或一旦有失,吾等亦可随时…弃之如敝履,甚至反手将其打为虚报战功,恃宠而骄之徒,亦无损大局。”

“善。”蔡京对余深和薛昂的补充深以为然,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正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刘然区区一介边疆武人,倘若承受不住这锦绣世界繁重名声,那也无事,自始至终此人都只是他们权谋棋盘上一枚可随时牺牲的棋子。

蔡京道:“薛昂。”

“下官在。”薛昂立刻躬身。

“你执掌文书诏令,联络亲近御史、翰林学士。”蔡京清晰下令:“即日起,在邸报、奏章乃至官家御前,适时提及刘然湟州之功,赞其忠勇无双、国之楷模,乃官家知人善任之明证。言辞需恳切,务求不着痕迹,使其祥瑞之名,渐入人心。”

随后蔡京又看向余深:“余深。”

“下官明白。”余深点头道:“下官同联络门下、中书亲近官员,在朝议时,凡涉及西南用兵、军心士气、乃至民生议论,皆可引刘然为例,言军中有此等英杰,何愁叛逆不平?圣天子在上,英杰辈出,足见国运昌隆,些许耗费,为国为民,在所不惜!”

蔡京的目光最后落在肥肥胖胖、一脸期待的朱勔身上。

“朱勔。”

“太师请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朱勔立刻挺直了肥硕的腰板,拍得胸脯砰砰响。

“你之应奉局,耳目遍布江南,掌控市井舆情。”蔡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除却为官家尽心搜罗奇珍异宝,亦需留意江南民间动向。若有称颂刘然忠勇事迹、感念官家恩德提拔英杰之民谣、话本、俚曲、故事…可着人精心编撰,广为散布,推波助澜!所需花费…自有平叛军、彰显祥瑞、宣慰圣德等名目,从内帑或户部支应。”

朱勔胖脸上瞬间堆满谄媚而贪婪的笑容,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太师放心!包在我身上,保管让那刘然的名字,比江南的菱歌还要传得远。让官家的圣德,比西湖的水还要深。”

他知道,太师这是用他控制江南市井舆论、操纵民意的看家本领,为刘然造势,为朝廷背书,而其中运作的空间和油水,足以让他做梦都笑醒。

“至于童贯与郑居中处…”蔡京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自会有人将风放出去。童贯性急,必欲得此利刃以壮军威,染指西南;郑居中忧惧,必视此子为主战象征,如鲠在喉。让他们去争,去斗。吾等只需…静观其变,适时添柴,确保这把‘捧’起刘然的火,烧向该烧的方向。”

余深、薛昂立刻领会。

让童贯知道,是引这头贪婪的猛虎去试探、去争夺。

让郑居中知道,是给这位政敌添堵,让他忧心皇帝借刘然压制厌战言论。

只有各方都动起来,他们才能看清这枚棋子真正的分量和皇帝落子的意图,也才能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或将其纳入己用,或使其无害,或…成为攻击对手的武器。

“至于西南,”蔡京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告急文书,语气转冷,“赵遹那边,所需钱粮、人事,尔等务必全力配合,确保平叛速胜!此乃当前第一要务,不容有失!”

唯有速胜,才能向官家证明他们的能力和忠心,才能堵住郑居中之口,才能顺利推行后续的新法扩张!

刘然之事固然重要,但根基,还是这西南的战场。

“是!”余深、薛昂、朱勔齐声应道,各自眼中闪烁着不同的念头。

......

与此同时,同样的情形也在处上演。

郑府。

同知枢密院事郑居中与尚书右丞刘正夫在书房对坐。

二人几案上两盏清茶早已凉透,但他们却心思去在意。

郑居中,这位显肃皇后的同族,年过五旬,鬓角已染上霜色。他面容清瘦,颧骨高耸,此刻眉头紧锁,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虑。

他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震得茶盏轻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官家…一意孤行!穷兵黩武!西南若再兴大兵,强抽民力,课以重税,江南民怨尚未平息,西南腹地恐又将燃起滔天巨浪!届时,遍地流民,烽烟四起,国将不国啊!”

他仿佛已看到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的惨状,眼中痛心疾首,“刘然此子入京…官家之意,昭然若揭!此子必将被蔡京、童贯等辈奉为圭臬,鼓吹其忠勇,为其穷兵黩武张目,成为压垮民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公所虑,正是社稷危亡之机。”刘正夫面色灰败,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感。

不久前,太学生陈东在他面前以死谏言,血溅朝堂的惨烈景象,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

官家虽未因此事直接贬斥他,但朝堂之上那无形的冷落与孤立,经历数次政治风波的他,岂能不知?这绝非“简在帝心”的征兆,而是暴雨将临的前骤罢了!

念及于此,仕途昏暗的,充满悲凉道:“刘然若成蔡京之流的工具,官家本喜兵,怕是日后则恤民、厌战、守成之言,皆成畏缩悖逆,朝堂之上,再无吾等立锥之地!国本动摇,危如累卵!”想到那个热血青年的死,虽累及他一身,但刘正夫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

“绝不可坐视蔡京奸谋得逞,坐视江山倾覆!”郑居中霍然起身,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刘公!值此危难之际,你我更需同心戮力!即刻联络御史台张克公、陈师锡等清流直臣,邓洵武处亦需遣心腹密告通气。在朝议之上,吾等需以大义相争,以社稷为重!否则,他日蔡京谗言,你我将再无法劝谏官家,这岂能对的起先帝的栽培,对得起太祖,太宗!”

说到此处,郑居中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刘正夫冰凉的手。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度,刘正夫看着郑居中眼中的悲壮,再想起陈东溅在自己袍袖上那滚烫的、刺目的鲜血。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拱手道:“正夫…虽才疏德薄,蒙郑公看重…今愿随郑公以残躯报国,以死谏之!”

“好!”郑居中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旋即转为更深的凝重,“吾等需以三策抗之:“其一,明捧暗抑,釜底抽薪!刘然之功,实乃湟州万千将士浴血奋战、边地百姓毁家纾难所铸就!岂可归功于一人?吾等当在朝议之上,奏请厚恤湟州阵亡将士家属,大赏有功边军!赞边军之群体忠勇,而非独捧刘然一人,将此功分摊给其余者。同时,可言其功或有夸大,或赖时运,或仗何灌之势,不可使其独享尊荣!”

“其二,直指祸源,以正视听,西南之乱,根源在吏治崩坏,贪腐横行!蔡京党羽借新法之名,在西南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苛待夷酋,方是祸乱之源。卜漏、卜列虽为夷酋,其叛亦有其因。不惩贪墨酷吏,不施仁政抚民,纵使有百万雄兵,隋炀帝前车之鉴岂在远乎?吾等当搜集铁证,在朝堂之上直指蔡京、余深、朱勔党羽在西南的累累罪行,让天下人看清,是谁在祸国殃民!”

“其三,力保西北,固我根基!邓枢密所虑西北安危,乃金玉良言!西军乃国之柱石,拱卫京畿,威慑夏辽。强抽西军精锐入西南,无异于自毁长城!西北防线一旦空虚,党项李乾顺、契丹耶律延禧,岂是善与之辈?三万雄兵之缺,仓促之间,以何填补?此乃蔡京等人为争权夺利,罔顾社稷安危之祸国行径!吾等当联络邓枢密,以详实军情,恳切陈词,力谏官家!务必保住西北元气!”

刘正夫听着郑居中条理分明的策略,心中稍定,但想到蔡京一党的权势熏天和官家的刚愎,那沉重的阴霾依旧挥之不去。

他只能再次深深一揖:“正夫…必竭尽所能!”

......

通真宫。

此地乃是金门羽客、神霄府仙卿,林灵素的清修之所。

宫内弥漫着一种空灵而神秘的氛围,雕梁画栋,帷幔低垂,巨大的三清神像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俯视众生。

林灵素,这位温州永嘉走出的真人,此刻正盘坐于云床之上,双目微阖,气息悠长,仿佛已神游太虚。

他本名灵噩,出身寒微,曾在佛寺为僧,因不堪师父笞骂转而入道。

于政和五年,由左道录徐知常引荐给当今天子赵佶,以一手“五雷法”和精妙绝伦的道教学说,深深打动了醉心道术的皇帝,被尊为“通真达灵先生”,赐号“金门羽客”,敕建通真宫,恩宠无两。

同时也是赵佶“以道代儒”试图伸入神权领域最重要的理论奠基者和仪式主持人。

此时,他的首席弟子张如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床前,执道家礼,声音轻若蚊蚋:“师尊…门下弟子探得,刘然刘勉之,已于今日,入住朱雀门何灌府邸。”

云床之上,林灵素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眸子,深邃如同古井,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倒映着通真宫摇曳的烛光。

他沉默着,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那座象征人间至高权力的延福宫。没

有人知道这位以道术邀宠帝王的“仙师”此刻心中真正的想法。

是洞悉天机的了然?是借势而起的算计?抑或是一丝对卷入权力漩涡的无奈?

许久,他空渺的声音才在寂静的宫室内响起:“传吾法旨:着得力弟子,于汴京市井、茶坊酒肆、勾栏瓦舍…散播。言,刘勉之湟州血战,九死一生,非独其勇,实乃感念‘道君皇帝’天恩浩荡,虔诚祷祝,蒙‘三清祖师’显圣庇佑,赐其神力,方建此不世奇功!此乃‘道君皇帝’圣德感天,神霄玉清仙法护佑大宋之吉兆!务使汴京童叟皆知,深入人心。”

张如晦垂首恭立,不问缘由,不问目的,仿佛师尊所言便是天道真理。

他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平静无波:“谨遵法旨。”

便悄然后退,融入通真宫幽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灵素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庄严的三清神像,再次缓缓阖上双眼。

通真宫内,只余下香烟缭绕,烛影摇红,以及一片更加深沉的寂静。

他深知,在皇帝“以道代儒”的宏图伟业中,任何能强化“道君皇帝”神性、证明其受命于天的“祥瑞”都是必要的。

刘然的出现,恰逢其时。将此人的成功归因于皇帝的恩泽和道法的庇佑,不仅能进一步巩固皇帝的信念,也能提升他林灵素作为“神霄代言人”的地位。

至于刘然本人是忠是奸,是死是活,于他而言,不过是为大业添砖加瓦的一粒尘埃。

他需要这面祥瑞的旗帜,插在道法神权的最高峰,来此对抗那群儒生。

......

邓洵武府邸。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这位同样属新党却与蔡京道路不同的老臣,正对着一幅巨大的西北边防舆图,眉头紧锁。

他刚刚收到郑居中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中提及刘然入京及蔡京意图强抽西军入西南之事。

“糊涂!”他望着熙河路、秦凤路的位置,邓洵武重重一叹:“党项人狼子野心,辽国虽衰,余威犹在!西军精锐,乃拱卫京畿、震慑西北之根本!抽走三万?此乃剜肉补疮,自毁长城之举!蔡元长为争权,竟至如此短视!”

他忧心忡忡,决定下次朝议,无论如何也要据理力争,哪怕触怒蔡京甚至官家,也要力保西北防线不失。

.....

朱雀门,何府。

奔波月余、风尘仆仆的刘然,早已在师父两位儿子的安排的干净厢房中沉沉睡去。

这位年轻的青山寨指挥使,脸庞犹带边塞风霜的粗粝,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战场杀伐之气。

他全然不知,自己踏入汴京的那一刻,名字已然成为搅动整个帝国权力中枢的漩涡中心。他更不知道,自己从边塞带来的血勇功勋,已被汴京城里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们,涂抹上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编织进了各自宏大而冷酷的棋局之中。

......

深夜

蔡府书房内的密议已近尾声。余深、薛昂、朱勔三人领命告退,各自带着蔡京赋予的重任和心中盘算的细节离开了蔡府。

蔡京独自一人留在书房。

摇曳的烛光将他苍老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墙壁上勾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

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轮即将隐没的冷月。

手指间,一份誊抄关于刘然在湟州战事中更详尽记录的密报,正被无意识地捻动。

“刘然…刘勉之…”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不见喜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算计,“是璞玉?是顽石?还是…一把双刃剑?”

他不在乎刘然本身是什么,他只在乎如何将其价值利用到极致,如何让其成为撬动政敌、巩固权位、推进“宏图”的完美支点。

他想起皇帝赵佶在延福宫丹房召见他时,那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一句:“朕闻西北有少年英杰,以寡击众,勇冠三军。蔡卿以为如何?”当时他只当是皇帝对边将的寻常关注,如今看来…圣心难测,但再难测,也逃不过他那四十余载在权力场中淬炼出的毒辣眼光。

“捧你上天…”他对着虚空,仿佛对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武弁低语,“…或是…送你下地狱,皆在老夫一念之间。当好你的祥瑞,莫要…自误。”声音轻微,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掌控力。

他转身,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棋

与此同时,同样的情形也在别处陆续上演。

没人在乎一个从边地来的武人,究竟是什么想法。

这些大人物们只知道,这对自己有什么用处,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