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63章 夜宴(第2页)

闻言,刘然看着酒碗里清澈的酒水,点了点头道:“原是如此。”

见刘然神色沉稳,并无太多意外,何藓不禁想起刘然那不久前的强悍战绩,忍不住问道:“勉之兄!我在太学之中,常听博士们议论此事。自去岁至今,朝廷调遣精兵良将,耗费钱粮无数,竟迟迟未能剿灭卜漏,官家与朝堂诸公皆已震怒。不知以兄之见,此乱当如何速平?”

刘然闻言,将立起的筷子放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推演什么阵势。

微微思索后的刘然,开口道:“先算一笔账。据我所知,朝廷已调集泾原、环庆两路禁军精锐,兼之数地弓箭手,再加泸南本地征召的土兵,总计兵力当在三万上下。卜漏号称拥众十万,除去被裹挟的老弱妇孺,其能战之兵,至多不过两万。”

想到这里,刘然指尖一顿,抬起眼看向何藓:“西南地形,我不知当地的地形如何,一时半会也难以说清,然曾听说夷人依山立寨,易守难攻,想必应与湟州差别不大。朝廷大军深入不毛,粮道漫长,补给维艰,夷人则据险而守,以逸待劳。此消彼长,迁延至今,不足为奇。”

听到此处,何藓眼中不由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这位在青山寨创下惊世战功的“刘勉之”,会有何高超见解不料分析竟与太学里那些老成持重的博士所言相差无几。莫非……那场大捷,也不知那大捷是怎么来的,莫非是党项近些年太过羸弱,还是怎么......

将在何藓失望时,一句“不过”迅速令他从中醒来。

“不过晏州多山,部族储粮全靠秋收后囤积。如今朝廷发怒,从数地调兵,并且此战从去岁开始,到今年六月尚未结束,那夷人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猜他们将在十月份就彻底败了。”

“哦?”二人共听刘然这斩钉截铁的话,纷纷感到了诧异,“勉之,为何这般说?”

刘然继续道:“那卜漏号称十万,权当五万人罢了。从去岁到如今六月了,距离夷人造反也有数月之久,而如今各路大军背靠朝廷,根本无需任何谋划,仅仅倚靠正势就能破了他们。需要知晓,夷人虽勇,却不懂持久,十万人聚在孤山上,粮草终有耗尽那天,即使一时半会打不下来,等夷人拖下去,他们自身便会生乱。而这只需要派重兵,断了夷人的粮道就可。”

“竟能如此轻易!”听着刘然娓娓道来,何藓不由恍然大悟。

何蓟年长一些,他他立即想到什么,插话道:“我听人说,泸州知州贾宗谅先前枉杀了夷人首领,才逼反了卜漏。也不知平叛后,怎么处置那些部族?”

“处置?”刘然摇了摇头道:“如若十月平叛,怕是也没什么可处置了。如若处置必将减免赋税,被强占的土地也得归还?此些事看似简单,实则可没那么容易。朝廷应当是“以杀立威”。要是早些时候还可,若真选十月动手,刚过秋收,夷人新粮刚入仓,这时候屠寨,既能抢粮补充军需,又能震慑其他部族。可一旦如此,那些被抢走粮食的部族,冬天必将活不下去。”

“而一旦如此,今年冬天,泸南必再乱。不是因为夷人好战,是冻饿难忍,不得不反。”

“况且夷人再度造反,将无先前之势,那只不过是一群被活命所迫的难民罢了,此些难民战力寻常,一击必溃,对于西南疆域想要建功立业的人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何蓟愣了一下,身为何灌之子,忠君爱国已刻入骨子里,他很想反驳一句,朝廷岂会是这般,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唯有何藓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述说的刘然。

此时他的目光已无抗拒,转而变成一股倾佩。

他想不到眼前这名仅比自己年长两岁的人,竟这般厉害,只需寥寥几句,就能将局势勘破,不愧是名动天下之人。

但何藓还是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勉之兄,你为何如此笃定?”

刘然指尖敲击桌面,缓缓开口道:“你们可知西北禁军也缺衣少食了?”

二人闻言,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

刘然继续道:“早在我入京时,就有传闻庆州禁军俸禄已拖欠数月,然而不单单是此事,早在去岁年底,党项人大举入侵湟州,直至今年四月才堪堪结束战局,更有藏底河城处继而开战,此等战端再起,其国库耗费可谓是巨大。”

“如今又有西南战事,我只看到了极大的亏耗。三万禁军兼之弓箭手从西北调往西南,往返数千里,粮草耗费抵得上半个泸州的年税。此等耗费,再安抚西南夷人怕是不如杀了更容易。”

“况且这样一来,对于西南疆域想要建功立业的人而言,这也不失一桩养寇之事。”

“这怎么说?”何蓟略有些疑惑。

“那夷人倘若被平,剩下的已不成气数,但凡敢于反叛,定会成西南边疆武人的功勋罢了。”

刘然的声音和结论很是冷酷,落在何蓟与何藓耳中,这令久居汴京感受其繁华文明的他们几乎难以想象会发生这等事,但他们又无从反驳。

以至于宴席中,几人忽变得沉默了起来。

“那依勉之所看,该如何处置西南?”何蓟沉默了片刻,不禁面带复杂的看向刘然。

刘然未曾立马回答,而是先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入嘴里嚼了嚼,这才缓缓开口道:“晏州的乱,不是一日之寒。贾宗谅枉杀首领,是‘激’;官府强征木材、马匹,是‘逼’;将羁縻州改为省地,夺人祖业,是‘夺’。这三者叠加,才让卜漏能一呼百应。”

“要平西南,先换官。把贾宗谅这种酷吏撤了,派能懂夷语、知夷俗的人去,唯有‘恩威并施’,先通商互市,让夷人能活下去,再慢慢设学、教农,百年内自会归化。”

“可朝廷现在急于求成啊。”何藓叹了口气,“当今官家雄才大略,先战党项,又以强横手段推以改革,怕是等不及百年了”

刘然叹了口气道:“急于求成,就是饮鸩止渴。西南的山,像一张网,你越用力扯,它收得越紧。否则这一战,即使赢了也无用,只会把网拉得更紧。那些侥幸逃出去的夷人,会记着被烧死的亲人,记着被抢走的粮食,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的儿子、孙子,还会拿起刀。”

这话听在何蓟心里。他原以为刘然是个只懂打仗的粗人,没想到在父亲的教导下,竟不仅仅只是个打仗的武人,更是治国之人。

唯有刘然陷入了深思,说来奇怪,或是重伤所带来的后遗症?

这些年,他梦中所发生的事,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记住了许多东西。

刘然清楚地记得,再过五年,方腊会在睦州起义,数十万义军席卷江南;再过七年,“海上之盟”会签订,宋军攻辽却大败而归,暴露了虚弱;再过十一年,靖康之耻会发生,东京城破,二帝北狩……

西南的晏州之战,不过是这一切的序幕罢了。

对此,刘然心中亦有一股急迫感,他需要在那场浩荡来临之前,积蓄足够的实力来应对此事。

否则,太愧对那越来越清晰的梦,以及青山寨牺牲的袍泽。

想到青山寨那些死去的袍泽,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刘然从来不觉得那一场仗是他的功劳,真正有功劳的是那些明知死地,还要前仆后继去死战的人。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活下来的残卒罢了。

正因如此,他更要背负着这些死去的袍泽,走到更远,走到更高,去迎接未来出现的浩荡。

那支比之蒙古更可怕,纵横天下无敌手,最终困于内斗的金人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