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子姜血鸭的晨儿 作品

玉埙声断九重阙

楔子 碎玉

迟宵行摔碎我的时候,那声音很钝。/0^0·小_说`网_ ¢更?新¢最?快`

不像金玉该有的清脆裂帛,倒像是谁的心口被狠狠碾过,挤碎了里面最后一点温热的东西,然后沉闷地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我——曾经是迟宵行珍藏在最深宫闱里十年的一枚白玉埙,通体无瑕,温润得能映出他年少时眼底清澈的光。他总用指腹珍重地摩挲我每一道流畅的弧线,说我是他心尖上养出的另一颗心。他教我识宫商角徵羽,一遍遍教我吹那支《长相守》,青涩的气息拂过我的音孔,带着少年滚烫的誓言:“云栖,听见了吗?这曲子,此生只为你响。”

可今夜,不一样了。新帝登基,九重宫阙被一种近乎癫狂的喧嚣和血腥气灌满。龙涎香混着未干透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口呼吸里。迟宵行,如今的新帝,就站在刚被血洗过的昭阳殿中央。玄色的龙袍还沾着暗红的渍,尚未凝固。烛火被殿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狂乱摇摆,将他高大的身影撕扯成无数晃动的、狰狞的碎片,投在那些描绘着祥云瑞兽的朱漆巨柱上,像一头挣脱囚笼的困兽。

他手里死死攥着我,那力道几乎要将我温润的玉质捏进他掌心的骨血里。十年,我熟悉他手指的每一处薄茧,每一次用力的弧度。可此刻的触感,是陌生的,冰冷的,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他指节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着。

他低头看我,那双曾盛满星子和温柔许诺的眼,此刻深不见底,只余下烧尽的灰烬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淬了冰的恨意。那目光像带着倒钩的刀子,刮过我的每一寸。

“云栖,” 他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又冷又沉地砸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听见了吗?”

他顿了顿,唇角扯开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濒临崩溃的呜咽前兆。

“这埙声,”他猛地举起手臂,将我高高擎起,动作带着一种要将天地都砸碎的狠绝,“……脏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手臂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向下掼去!

视野猛地颠倒、旋转。我看到他狰狞的脸在烛火中一闪而过,看到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画飞速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块,看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带着死亡的气息,向我急速迫近——

然后,是那声沉闷的、撕裂一切的钝响。

“噗——咔啦!”

身体猛地撞上坚石,剧痛并非来自一处,而是瞬间在玉质的核心炸开,无数条尖锐的裂痕疯狂蔓延。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温润坚实的躯体,在那不可抗拒的蛮力下,脆弱地分崩离析。大大小小的碎片,带着我残存的意识,向西面八方迸溅开去。最大的一块,擦着冰冷的地砖滑出很远,留下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白痕。

意识在剧痛中并没有立刻消散,反而被这粉碎的痛楚刺激得异常清晰。我“看”着那些飞散的碎玉,像一场无声的、惨白的雪。一块尖锐的碎片蹦跳着,撞上了他沾着血污的龙袍下摆,无力地滚落。

迟宵行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玄色的身影在烛火狂舞的光影里凝成一尊煞神。他垂着眼,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要将这殿内令人作呕的空气都吸进肺腑深处,再焚烧殆尽。

时间似乎凝固了。殿外隐约还有兵戈碰撞的余响和垂死者断续的呻吟传来,更衬得这昭阳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还有他沉重得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

那只曾无数次温柔拂过我、带着薄茧的手,此刻沾满了不知是他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暗红血污。他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绝望的笨拙,试图去触碰离他最近的一块较大的碎片。那碎片边缘锐利,残留着一点温润的光泽,像一滴凝固的泪。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冰凉的玉面时,动作却猛地僵住。仿佛那碎玉上带着无形的尖刺,会灼伤他染血的手指。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欲拾的姿势,凝固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雪瞬间冻僵的石像。

许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深处,破碎地逸了出来。

“……呵……”

那声音在空旷血腥的大殿里,微弱得如同游丝,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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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破

十年前的空气,带着

初夏特有的微醺暖意,混着御花园深处草木初盛的清甜,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从太液池那边飘来的湿润水汽。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嫩绿枝叶筛下来,在缀满细碎野花的茵茵草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风是温柔的,卷着柳絮,像一场无声的、细小的雪。

我那时还是一块被遗忘在库房角落、蒙尘多年的璞玉。迟宵行,那个在众皇子中行三、尚未及冠的少年,在一次偶然翻找旧物时发现了我。?e?+_z&小e说[网>,¨ @¥首·发,°[他拂去我身上的积灰,眼中骤然亮起的光,比窗外正盛的阳光还要灼人。他爱不释手,说这玉质温润细腻,天生就该做成埙。

于是,宫中最顶尖的玉匠被唤来。当那老匠人布满厚茧的手将我置于刻刀之下时,迟宵行几乎日日守在一旁。他屏息凝神地看着,看着粗糙的璞玉在精妙的刀工下渐渐显露出流畅圆融的轮廓,看着那七个音孔被一丝不苟地打磨钻出。当匠人终于将温润如脂、线条完美无瑕的我捧到他面前时,少年脸上绽放的笑容,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真美。”他喃喃道,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我每一个转折,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珍重。“就叫你‘云栖’吧。”他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整个太液池潋滟的波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终有一日,我带你离开这重重宫阙,去只有我们看得见的地方。”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属于少年人的滚烫心跳,一下一下,烙印在我初生的玉魄之上。

从那以后,我便成了他藏在深宫最隐秘处的珍宝。他总在黄昏时分,屏退所有宫人,独自来到御花园最僻静的那座临水小亭。夕照熔金,将他玄青色的皇子常服染上一层暖色。他珍重地将我捧出锦囊,置于唇边。起初的气息是生涩的,带着摸索的试探,吹出的音调也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云栖,别急,”他总会停下来,指腹轻轻摩挲我的音孔边缘,声音里带着点笨拙的安抚和笑意,“我定能学会那支《长相守》。先生说,那是世间最缠绵悱恻的曲子,只能吹给心上人听。”

他眼中映着残阳,也映着我温润的白玉光泽,有种不容置疑的赤诚。他一遍遍地练习,气息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从最简单的宫调开始,再到复杂的羽调。他为我讲解每一个音孔对应的音律,教我感受气息流转带来的微妙震颤。他的气息拂过我,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而蓬勃的生命力,仿佛将他的精魂也一丝丝渡给了我。

终于在一个暮色西合、晚霞将天际烧成一片瑰丽紫红的傍晚,他将《长相守》完整地吹奏了出来。那旋律如水般流淌,缠绵悱恻,却又带着一种初生的、不染尘埃的纯净希望,在寂静无人的水榭间悠悠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岸边芦苇丛中的水鸟。最后一个尾音袅袅散入暮色,他放下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欢喜,脸颊因用力而微微泛红。

“听见了吗,云栖?”他低声问,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我的玉髓深处,“这曲子,这埙声,此生此世,只为你一人而响。”

晚风拂过他额前微汗的碎发,也拂过我光滑的玉身。那一刻,我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年轻心脏有力而赤诚的搏动,只为这誓言而跳。

日子在埙声里流转,平静得如同太液池不起波澜的水面。首到那年深秋,一场毫无征兆的急雨裹挟着初冬的寒意,骤然降临。

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天色阴沉如墨,才过申时,殿内己不得不点起了烛火。烛光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殿宇愈发空旷幽深。

迟宵行今日去京郊皇陵祭扫生母,尚未归来。我独自躺在他寝殿内书案上铺开的锦缎里,冰冷的空气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带着水汽的阴冷。殿内侍奉的宫人比平日少了许多,气氛莫名地紧绷压抑,连走路都踮着脚尖,呼吸都放得极轻。

突然,殿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令人心悸的声响。紧接着,是殿门被猛地推开又重重撞在墙上的巨大声响!

“砰——!”

冷风和湿气猛地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几个高大的、穿着深色油绸雨披的内侍像铁塔般闯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水珠顺着油亮的雨披不断滚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正是老皇帝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太监,高德禄。

他目光如鹰隼般一扫

,瞬间就锁定了书案上的我。

“带走!”高德禄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琉璃瓦,在雨声中格外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两个内侍立刻上前,动作粗鲁,毫无半分怜惜。一只冰冷湿腻、带着雨水腥气的手猛地攫住了我!那力道极大,捏得我玉质生疼,与迟宵行平日珍重的捧握天差地别。我被粗暴地从锦缎中抓起,塞进一个同样冰冷湿滑的锦袋里。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身体被紧紧攥着,随着那内侍急促的奔跑而剧烈颠簸晃动。锦袋隔绝不了外面滂沱的雨声,更隔绝不了那些被刻意压低却依旧透出惊惶的交谈碎片:

“……三殿下那边……”

“……陛下的意思……必须立刻……”

“……北疆那边刚递来的八百里加急……说是……”

“嘘!噤声!快走!”

北疆……加急……三殿下……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我的意识。+j-i/n·c?h_e.n^g*h,b·g\c′.\c*o^m!迟宵行就在北疆!难道是他在那边出了事?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被紧紧攥着,颠簸在黑暗里,只能被动地感知着方向——穿过一道道回廊,湿冷的穿堂风一阵阵刮过,空气里弥漫的熏香越来越浓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紫宸殿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下。我被从锦袋里取出。

骤然的光线让我“眼前”一片模糊,只闻到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衰老和药石混合的浑浊气息。烛火通明,映照着一片富丽堂皇到令人眩晕的景象:巨大的蟠龙金柱,繁复的藻井彩绘,明黄的帐幔低垂。

我躺在冰冷的、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视线稍稍聚焦,便看到几步开外,明黄的软靴。顺着向上,是绣着张牙舞爪金龙的袍角。再往上……

老皇帝迟弘就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龙椅上。他年过五旬,身形己显臃肿,穿着常服,脸上带着一种长期纵欲和操劳留下的疲惫浮肿,眼袋很深,浑浊的双眼此刻却射出一种异常锐利、如同秃鹫般攫取的光,死死钉在我身上。

他并未立刻看我,而是将一份摊开的、边角被雨水打湿的奏报狠狠拍在御案上!纸张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好!好一个忠勇可嘉的三皇子!”迟弘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怒和某种更深沉的阴鸷,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响,“深入敌后,烧了北狄王庭的粮草?哈!真是朕的好儿子!功高震主!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他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目光猛地扫向我,那眼神贪婪、审视,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高德禄,”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浸了毒,“你说……老三最珍爱的是什么?”

高德禄垂手侍立在一旁,闻言头垂得更低,尖细的嗓音带着谄媚和残忍:“回陛下,宫中皆知,三殿下爱那枚白玉埙如命,日日把玩,名曰‘云栖’。”

“云栖……”迟弘咀嚼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令人作呕的兴味。他伸出保养得宜却己显松弛的手,朝我的方向勾了勾。

高德禄立刻会意,快步上前,极其小心地双手将我捧起,躬身呈到老皇帝面前。

一只带着温热汗意和浓重药味的手伸了过来。指腹粗糙,带着审视器物般的力道,毫不怜惜地在我光滑的玉身上用力摩挲、按压,仿佛在掂量一件新得玩物的价值。那触感粘腻而恶心,与迟宵行珍重温柔的抚触截然不同。一种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瞬间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