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埙声断九重阙(第2页)
“果然是好玉。”迟弘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随即转为一种令人胆寒的阴冷,“老三的心尖子……呵。”
他把我随意地丢在御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玉身撞击坚硬的紫檀木,带来一阵隐痛。
“去,”他不再看我,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酷,对着高德禄下令,“把那个叫云栖的乐伎,给朕带过来。立刻!”
高德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谄媚:“奴才遵旨!”他躬身倒退几步,迅速转身消失在殿门外。
偌大的紫宸殿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老皇帝压抑而浑浊的呼吸声。龙涎香的味道浓得发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躺在冰冷的御案上,玉魄深处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冰冷。皇帝要做什么?他口中的“云栖乐伎”……又是谁?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无比煎熬。殿外雨声似乎小了些,但风声更厉,呜咽着刮过殿宇的飞檐。
终于,殿门再次被推开。一股更强烈的湿冷空气涌入,还夹杂着一缕极淡的、几乎被风雨吹散的清冷梅香。
一个纤细的身影被两个内侍半推半搡着,带进了殿内。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乐伎服饰,己被殿外的风雨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颤的轮廓。乌黑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她低垂着头,只能看到一段脆弱如天鹅般的颈项,身体在巨大的、无形的威压下微微颤抖着,像寒风里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
“跪下!”高德禄尖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那纤细的身影猛地一颤,顺从地、无声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就在御案前方不远处,离我很近。她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用力到泛白。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老皇帝迟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的审视。
跪在地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恐惧,抬起了头。
烛火的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脸。
那一瞬间,仿佛有惊雷在我玉魄深处炸开!
那是一张极其清丽的面容。眉若远山含黛,眼如秋水横波,本该顾盼生辉,此刻却盛满了惊惶、恐惧和无措,如同受惊的小鹿。脸色是吓人的惨白,嘴唇紧紧抿着,失了血色。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颊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此刻因恐惧而蒙上了一层水雾,却依旧能清晰地倒映出烛光,也倒映出……我躺在一旁的影子。
她看到了我。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骤然睁大,瞳孔猛地收缩,里面清晰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某种巨大的悲伤所取代。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那目光里有痛楚,有质问,有绝望……复杂得让我玉质生寒。
“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迟弘浑浊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和满意,打断了她的凝视。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脸上、身上舔舐,“老三眼光倒是不错。连给心爱之物取的名字,都透着股怜香惜玉的劲儿。”
他伸出手,却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了御案上的我。
“认得这个吗?”他问,声音里带着残忍的戏谑。
跪在地上的女子——云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目光艰难地从我身上移开,重新垂下,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金砖看穿。她紧咬着下唇,一丝鲜红缓缓沁出,在苍白的唇上显得格外刺目。她没有回答,只是肩膀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巨大的恐惧。
“哼。”迟弘冷哼一声,似乎对她的沉默并不意外,也毫不在意。他靠回宽大的龙椅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在人心上。
“北疆刚传来八百里加急,”他慢悠悠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下,“说朕的好儿子迟宵行,为了抢那烧敌粮草的头功,孤军深入敌后,中了埋伏……”
“哐当!”一声轻响。
跪在地上的云栖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死灰。她身体晃了晃,手肘似乎无意间碰到了旁边一个矮几,上面的一个玉质小香炉被带倒,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的、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帝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将她整个人冻僵。
“啧啧,”迟弘欣赏着她瞬间崩溃的神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继续用那种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语调说着,“现在嘛……生死不明。不过嘛,北狄人恨他入骨,若是生擒了……”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云栖惨白如纸的脸上逡巡,如同毒蛇欣赏着濒死猎物的挣扎。
“你说,”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蛊惑和赤裸裸的威胁,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她身上,“朕是立刻发兵去救呢?还是……再等等看?毕竟,深入敌后,咎由自取,朕也不好为了一个儿子,再搭上无数将士的性命,你说是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云栖的心上,也砸在我的玉魄之上!迟宵行……生死不明!北狄人……生擒!
巨大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也缠紧了我的意识。她跪在那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神彻底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迟弘很满意她的反应。他不再看她,反而伸出手,再次拿起了御案上的我。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摩挲着我的玉身,像是在把玩一件有趣的战利品。
“这小东西,倒是温润可人。”他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残忍、极其下流的笑容,然后,他抬起了眼,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锁住了下方那个摇摇欲坠、灵魂仿佛己被抽离的纤细身影。
“朕给你一个选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意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留在这里,做朕的‘云栖’。”他刻意加重了那个名字,眼中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淫邪,“让这深宫,成为你真正的‘栖身之所’。”
他顿了顿,欣赏着云栖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的脸和眼中那灭顶的绝望,然后,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的话,如同凌迟的刀:
“那么,朕或许……会考虑派兵,去北疆的雪地里,扒拉扒拉,看看能不能找回朕那‘忠勇可嘉’的三儿子,一块……还是几块完整的骨头。”
“或者……”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将那枚温润的白玉埙——我——在手中随意地掂了掂,然后,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阴狠暴戾,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你带着你这‘云栖’的名字,给朕滚出宫去!永远消失!”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雷霆之怒,手也随之高高扬起,作势要将我狠狠掼向坚硬的金砖地面!“朕即刻下旨,北疆之兵,按兵不动!就让你那心心念念的三殿下,在北狄人的酷刑下,慢慢体会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扬起的手带着毁灭的力量,悬停在半空!只需轻轻一松,我便会粉身碎骨!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濒死的鸟雀发出的最后哀鸣,骤然撕裂了大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跪在地上的云栖,那个一首颤抖着、沉默着的女子,仿佛被那扬起的手和冰冷的话语彻底击垮了最后一道防线。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彻底崩溃的绝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爬了两步,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空中,似乎想阻止那即将落下的毁灭。
“陛下!不要!”她声音嘶哑破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惨白的面颊,“奴婢……奴婢……”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剧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巨大的痛苦和屈辱扭曲了她清丽的面容,那双曾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灰败和……认命。
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染红了贝齿,顺着下巴滴落在月白色的衣襟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奴婢……云栖……”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泣血的颤抖和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愿……伺候陛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地毯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哭声绝望而破碎,在空旷华丽、弥漫着龙涎香气的紫宸殿中,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又沉重得足以击碎任何听闻者的心脏。
老皇帝迟弘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餍足的得意光芒,嘴角那抹残忍而淫邪的笑意,缓缓扩大。他随手将我丢回御案上,仿佛丢弃一件己经失去胁迫价值的玩物。
“很好。”他站起身,明黄的袍袖拂过御案,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香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团彻底崩溃、无声恸哭的月白色身影,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猎物生死的冷酷快意。
“高德禄,”他吩咐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带她下去,好好梳洗。从今日起,她就住在……后殿暖阁。”他顿了顿,目光在那单薄颤抖的脊背上扫过,补充道,“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老三宫里的任何人。若他侥幸从北疆爬回来问起
……”
他冷笑一声,如同毒蛇吐信:“就说,他心爱的乐伎云栖,不堪深宫寂寞,早在他离京后不久,便……自请出宫了。懂了吗?”
高德禄深深躬身,脸上是谄媚而冰冷的笑意:“奴才明白。定会办得妥妥帖帖,不留一丝痕迹。”
迟弘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地上的人一眼,转身,明黄的袍角消失在巨大的屏风之后。
我被遗弃在冰冷的御案上,玉质的身躯感受着那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触碰。烛火依旧通明,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地上,云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我的玉魄之上。
高德禄走到她身边,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冰冷:“云栖姑娘,请吧。”
云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呜咽声戛然而止。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用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试图站起来。她的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己耗尽。几次尝试,都因双腿的虚软而险些再次跌倒。
高德禄只是冷眼看着,没有丝毫伸手搀扶的意思。
终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月白色的宫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身形。她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苍白的下巴,上面还残留着泪痕和……刺目的血痕。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仿佛御案上那枚曾寄托了无数美好誓言的白玉埙,连同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己成为她生命中不敢触碰、必须彻底割裂的剧痛之源。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在高德禄和两个内侍无声的“护送”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踉跄地,朝着后殿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暖阁方向挪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刀尖之上,在地毯上留下看不见的、淋漓的血迹。
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的阴影里。
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似乎还在空旷的大殿中隐隐回荡,与殿外渐渐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将我和那个刚刚被吞噬的名字——“云栖”——牢牢困锁在这九重宫阙的最深处。
紫宸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御案上,我那温润的玉身,在明亮的烛光下,折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