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埋断簪花(第2页)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裴府的方向,那个我名义上的“家”。恨意在胸腔里翻涌,像毒藤般缠绕着心脏。裴夜…江家…这笔账,我记下了!
必须离开!立刻!马上!这身刺眼的大红嫁衣在夜色里如同一个巨大的靶子,随时可能引来巡山的裴府家丁,或者更糟的东西。我咬紧牙关,试图撑起身体,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
本不听使唤。就在这时——
一阵极轻的、被风送来的细碎笑语,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夜的寂静,也刺进了我的耳膜。
那笑声…清脆,娇媚,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被宠溺的甜蜜。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下意识地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朝着旁边一丛半人高的、早己枯黄衰败的茂密蒿草挪去。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浓重的土腥气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充斥在鼻腔里。
拨开几片枯草叶,透过稀疏的草茎缝隙望去——
就在离我藏身的荒坟不远,隔着一道低矮的山石和几株光秃秃的矮树,有一小片被月光照得格外清冷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裴夜。
他脱去了白日里那身威严的玄色官袍,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锦缎常服。衣料在清冷的月色下流动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夜风吹动他未束的墨发,几缕发丝拂过他线条冷峻的侧脸。此刻,他身上那股白日里令人望而生畏的权臣威压似乎收敛了,只余下一种沉静的、玉山将倾般的孤高。
但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的,不是他。
而是依偎在他怀里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身形纤细窈窕,穿着一身素雅如雪的衣裙,在月光下仿佛披着一层柔和的清辉。她背对着我的方向,柔顺的青丝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她微微仰着头,整个身子几乎都软软地靠在裴夜坚实的胸膛上。裴夜的一只手臂,正极其自然地、占有性地环在她纤细的腰肢间。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那女子的具体面容,但那依偎的姿态,那全然依赖和信任的姿势,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是苏清雪!
那个名字如同毒咒,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京中无人不知,裴相心头那抹皎洁的白月光,太医院院正苏家的嫡女,苏清雪!原来…原来如此!难怪那杯“假死药”递得那般痛快!难怪我这“新丧”的“亡妻”,连裴府的门槛都进不得,只配被草草丢在这荒山!
“夜哥哥…” 苏清雪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娇嗔的鼻音,软得能滴出水来,在寂静的山夜里异常清晰,“…今日…你府上…那个江家女…就这么葬了?她毕竟是陛下赐婚,又是镇北侯嫡女,会不会…有些麻烦?” 她微微侧了侧头,似乎想观察裴夜的神色。
裴夜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低头,下颌几乎抵在苏清雪的鬓边。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的神情——没有面对我“尸体”时的冰冷平静,也没有朝堂之上的莫测深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怀中人的倒影,流淌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更收紧了些,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麻烦?”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轻嘲,“一个棋子罢了。”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却比这山间的夜风更刺骨,“死了,葬了,便是她的归宿。省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中、心里。
“棋子…” 苏清雪似乎轻轻喟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夜哥哥,她毕竟是喝了那杯…”
她的话被裴夜的动作打断了。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无比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印在了苏清雪的额角。那个吻,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清雪,”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情人间的私语般的磁性,清晰地穿透寂静,钻进我的耳朵,像毒蛇的獠牙,“莫让一个死物扰了兴致。她饮下的,不过是为夫命人调换的一杯‘送行酒’罢了,让她走得痛快些,也省得你我日后烦心。你只需记得,我的妻,唯有你一人可当。”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天旋地转!所有感官瞬间被剥离,只剩下那两句话在颅腔内疯狂地撞击、轰鸣,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调换…送行酒…”
“死物…”
原来…原来父亲颤抖着递给我的那杯,根本不是什么假死药!是裴夜调换的…真真正正送人上路的毒酒!我的好父亲…他知道吗?他是知情者?还是…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另
一枚棋子?或者…他根本就是这盘棋里,亲手把女儿推向毒酒的…执棋之手?!
“我的妻,唯有你一人可当。”
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葬了吧”,所有的冷眼旁观…都只是为了给他的白月光,苏清雪,扫清我这个碍眼的“障碍”!我江见月的命,在他们眼中,轻贱得不如蝼蚁!不过是一杯毒酒,一方薄土就能打发的“死物”!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恨意和灭顶的悲怆。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身下枯草败叶上,悄无声息。
裴夜!苏清雪!江家!还有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帝!
每一个名字,都化作了淬毒的刀,狠狠剜着我的心。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将那残存的、属于江见月的最后一点天真和软弱焚烧殆尽!烧吧!烧吧!把这无用的躯体,这可笑的情肠,连同那杯穿肠毒药带来的绝望,都烧成灰烬!
就在这恨意几乎要冲破躯壳的瞬间,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一个极其隐蔽的贴身暗袋——那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一个精巧的扁玉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玉质盒体。
假死药的解药…就在里面。
按照原本的计划,我该在“下葬”后,趁着夜色无人,悄悄服下它,然后逃离这樊笼,远走高飞…或许隐姓埋名,或许等待时机…
可是现在?
看着远处那对在月光下相拥的身影,看着裴夜低头轻吻苏清雪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听着他口中吐出那冰冷绝情的“死物”二字…一股比山风更凛冽、比毒药更刺骨的寒意和决绝,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犹豫和软弱。
这解药…还有何用?
服下它,拖着这具被毒药侵蚀、千疮百孔的残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然后呢?等着他们发现“尸体”失踪,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捕?或者,像个笑话一样,拖着残命去质问?去控诉?去乞求一个早己注定的、更残忍的结局?
不!绝不!
一丝近乎疯狂的笑意,扭曲地爬上了我的嘴角。指尖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荒草间响起,瞬间被山风吹散。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和冰凉的触感。玉盒坚硬的外壳,连同里面那颗能带来一线生机的、朱红色的解药丸,在我用尽全身恨意的指力下,被生生捏成了齑粉!
冰凉的粉末混合着碎裂的玉屑,沾满了掌心,顺着指缝簌簌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身下冰冷的泥土之中。
生路?
我自己断了!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那个被家族当作棋子、被夫君视为死物的江见月!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远处那对璧人模糊的身影,将裴夜那温柔的轮廓、苏清雪依偎的姿态,连同这埋葬了我的荒山、这冰冷刺骨的月光,都死死地烙印在心底最深处,用恨意淬火,永不磨灭。
然后,我猛地收回视线,不再有半分留恋。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拖着那具剧痛、冰冷、残破不堪的身体,咬着牙,忍着筋骨撕裂般的痛楚,朝着与裴府、与那片“温情”空地完全相反的、更幽深、更黑暗的山林深处,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决绝地挪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山石和枯草上,都像踏碎一截过往。嫁衣的红,在惨淡的月色下如同淋漓的血,在荒芜的山径上拖曳出一道绝望而狰狞的痕迹,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