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至深至浅清溪
安史之乱的烟尘,虽未卷过长江,逃难的流民却还是把沉重的灰烬,一层层筛落在这座富甲天下的江淮名邑。扬州,脂粉气里也掺了铁锈味,水榭歌台之间,都游荡着流离失所的魂灵。大云寺,这座曾受尽江南香火供奉的巍峨丛林,此刻亦被这无边的乱世洪流,狠狠冲刷的变了形迹,名字也改回了先前的大明寺。香火依然如乐山十年前来的时候一样鼎盛,信众云集,往来不息。浩劫之后,仿佛只有那些逝去的生命是被改变和遗忘的。
昔日朱漆耀眼的山门,如今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胎,像一张久病憔悴的脸。门扉半掩,已无力隔绝尘世。清晨的寒雾尚未散尽,空气里浮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缠绕在沉水香与旧经卷的微末残香之上,彼此撕咬,难分难解。
大雄宝殿内光线幽暗,唯余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供桌深处摇曳,映得殿中巨大的佛像面目模糊。那尊释迦摩尼的金身,依旧跌坐莲台,低眉含笑,俯瞰下方无边苦海。只是那笑容在昏昧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又似凝固的哀愁。
寺庙虽略显陈旧,上香的人却是络绎不绝。越是在乱世之中,百姓越多的将对于平安、健康的期许寄托于神明的赐福。韦雪跪在佛祖的面前,心中却是充满了对蒋灵儿的思念和疼惜,她不愿去想此时此刻正常伴青灯古佛的蒋灵儿是何种的模样。
在主殿烧完香,乐山在前,云儿扶着韦雪在后,来到寺庙的了后院。十年期偶遇皎然和陆羽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乐山忍不住想要故地重游。时过境迁,从前,尤其是战争之前的东西在人的心中变得更加重要,能够带着自己心爱的人故地重游,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寺院深处,昔日禅房精舍、僧寮回廊,此刻尽被汹涌的人流占据,大多是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
“当——!”
一声喑哑滞涩的钟响,突然从寺后钟楼方向传来,在寒雾弥漫的寺院上空迟缓地荡开。
敲钟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小沙弥,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推动那根巨大的撞木。他仰头望着那口巨大的铜钟,钟身上斑驳的铜绿,宛如凝固的泪痕。
韦雪恍惚觉得,那钟声不是自钟口发出,倒像是出自大殿深处那尊低眉垂目的佛像眼中,无声滑落的泪滴,砸在这冰冷的人世间,才发出这沉重的一声。
后院的假山和凉亭已经被夷为了平地,乐山不免失望,转身正欲离去,却发现庭院角落的那棵松树依然完好,前一日刚刚下了一场雪,松树被微微染白了头。树下正坐着两个人,一僧一俗,好似当年的皎然和陆羽。
乐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和尚却起身开口道:
“这位施主,别来无恙。”
“皎然大师,真的是你!?”
“正是贫僧,施主,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
“这位是?”陆羽明显没有皎然记性好,十年前的一面之缘已经让他想不起眼前这位是谁了。
“十年前,我们来这大云寺问鉴真大师讨水泡茶,你还记得嘛?当时灵一来晚了,这位施主用了他的杯子。”
陆羽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想起来了没有。
“这位女施主是?”皎然也不管陆羽,继续招呼乐山和韦雪。
“小女子姓韦名雪,久闻皎然大师和陆羽茶神的大名,没想到今天有幸相见。”
“女施主竟然知道我二人,那也算故半个人,何妨坐下一叙。”松树下是一个四方茶几,几个正好可以围桌而坐,云儿站着韦雪身后服侍。
皎然与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眼神更加成熟和智慧。陆羽留起了长髯,丑陋的面容略有掩饰。
乐山自己又岂还是当年青涩的模样。
“大师这些年可还好,没想到还能在这遇到两位,二位品茶的逸致还真是丝毫没有改变。”
“贫僧当年就说过我们还会再见,只不过这次我们喝的不是茶,而是酒。”
“哈哈,当年我以为你们在喝酒,结果你们在喝茶,如今我以为你们在喝茶,你们却是在喝酒。”乐山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大师不是说出家人不饮酒嘛。”
“经历了这许多年的乱世经纬,劫后余生,茶和酒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天气这么冷,不喝点酒如何赏得了这雪景。”皎然请云儿去招呼寺庙里的小和尚又去取来了几个酒杯,给乐山和韦雪斟上,韦雪身怀有孕,就推辞了。
“何况这大明寺的泉水,不仅泡茶清甜,酿酒更香。”陆羽说着,举杯拱手,一饮而尽。
“我记得陆郎君曾说,这大明寺的泉水排名第五,如今可还是第五嘛?”乐山亦举杯回敬,入口回甘,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如今吗,待我查看。”陆羽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翻看着其中的几页,回答道,“如今,就只能排在第十二了!”
“鸿渐这些年的茶道学问,又精进了不少,也算没有被这离乱的时代蹉跎了岁月。”皎然也举起杯,冲着三人点头致意。
“安史之乱,坏了国之根本,但天下之水,长流千古,又怎会因为社稷的兴衰而改变呢?”陆羽合上册子,放在茶几上,封面上写着《茶经》两个字。韦雪被吸引了,问陆羽能否一览,陆羽大方的把册子递给了韦雪。
“十年,对于这山山水水来说,不过是百千亿年中的一瞬,对于人生,却又不同,不知道李施主可否有起伏跌宕的经历与吾等分享。”
皎然的一句问话,让乐山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般迅速的回忆了起过去这些年的跌宕起伏。这一幕仿佛与在鸡足山的华首门里的情景似曾相识。原来当初对着迦叶那一拜,自己的前世今生,过去未来,菩萨都给了昭示。
乐山还在发愣,韦雪见他失礼,连忙放下《茶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乐山这才反应过来。
“这十年啊,真是说来话长。”
乐山简单的把这些年经历的战事,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拈重要的说了一二,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多是借用朋友之名。
“施主的经历可以写就半部历史了。”皎然听的津津有味,连一开始打不起精神的陆羽也也变得兴致勃勃。
“两位的那位朋友,灵一法师怎么没有一同饮酒?”乐山想起那位与之擦肩而过,自己机缘之下用了他的茶杯的灵一法师,今日又不得见。
“灵一法师,他已经圆寂了。”皎然停顿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
“去年江东大疫,死者太半,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灵一法师避祸离开了扬州,一路颠沛流离,身体染疾,到了杭州不久,便在龙兴寺圆寂了。”
“本以为新帝登基,大乱平息,天下终于可以太平,没想到……”乐山想起自己把江山交到李豫手里,却并不是所有的黎民百姓都得到了喘息。
“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上元二年,大唐平定刘展之战,尸横遍野,农事遂疏,加上大旱,百姓遭饥荒而疠疫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