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鸿雁(第2页)
“这帮突厥人早就听说过青城之宝关乎大唐国运,跟着你就是为了找那青城之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看不透他的心,不仅仅是因为他心里装着复国,更是因为他们杀了我的阿爷。我不仅嫁给了杀父仇人,还为他生了孩子,我想过死,但即便死也不能赎我的罪。”
韦雪在这一刻完全明白蒋灵儿的心情,当年自己以为乐山的阿爷青城道人是被自己的阿爷指使所害的时候,何尝不是非常的痛苦,无法面对。
“韦雪妹妹,乐山大哥,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我们一起走在渭南、武当、南诏路上的那些日子。每个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都是业障,都是还债。我听说鉴真大师真的去了日本传教授业,当初在大明寺的时候,我本就想跟随鉴真大师一起东渡,如今想来,十年前走了那条路反倒更好。”
韦雪和乐山面面相觑,但他们心里也知道,面对这样的深仇大恨的局面,遁入空门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说来也巧,在终南山避祸的时候,我常去净业寺上香抄经,心中常觉清净亲切。原来净业寺和鉴真大师同属南山律宗,这也算是因缘造化吧。我愿从此吃斋念佛,消除业障,青灯古佛度过余生,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韦雪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自己和乐山能够放下心魔,才有了今天的生活。蒋灵儿的处境比自己难上万分,结局也让人唏嘘。
“我和天赐都是罪人,唯有宁儿,他是无辜的。还请韦雪妹妹和乐山大哥,看在往日的情分,能够收留他。待他成年之后,不求富贵成才,但求做个普通人,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乐山和韦雪再次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蒋灵儿的嘱托他们一定会办到。
“你们不在,雪奴甚是寂寞,我让她去找你们,她却说想去闯荡江湖,姑娘大了,心思也是难猜。总之,你们要替我们好好美满的生活。”
蒋灵儿的信读完了,韦雪望向自己的丈夫的脸,乐山确实对自己很好,可是这两年自己却又莫名的感到和他有些疏离。自己也不明白原因是什么,隐隐的总觉得和那把湛卢宝剑有关,也许是因为鹿呦呦?但无论如何,比起蒋灵儿的遭遇,自己都应该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们去一趟大云寺吧,那是鉴真大师做过主持的地方,我们去为灵儿和雪奴祈福吧,也为了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乐山虽然也很难过,但这是蒋灵儿自己的选择,乐山怕韦雪过度伤心,动了胎气,急忙安慰道。
待韦雪的情绪稍作平复,乐山让云儿陪她在房中休息,自己来到院中,鹿呦呦已经带着宁儿和老仆回来了。
“孩子,以后你就跟着叔父,叔父教你武功,娘子教你识字。”乐山看着眼前这个孩子,跟自己当年开始流浪的时候差不多的年纪,不由得百感交集。
“母亲让我听叔父婶娘的话,我就会听你们的话。”宁儿跪在地上,向乐山磕头。
“我去让阿紫去把偏房收拾出来了。”鹿呦呦心领神会,不用乐山吩咐,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扬州深秋的夜气,带着水泽特有的清寒,无声地漫进小楼。窗棂外,瘦西湖的水面浮着稀薄的雾气,远处二十四桥的轮廓已隐入灰黑,唯余几点渔火,如将熄未熄的余烬,在寒水之上明灭不定。案头一只素白瓷瓶里斜插着几枝晚桂,幽细的香气在清寒的空气中浮沉,竟透出几分伶仃的意味。
韦雪坐在青铜菱花镜前,手中握着一柄黄杨木梳,边缘已磨得温润溜滑,却久久不曾落下。镜面微昏,映着她不再饱满的面颊和眼底深处一层挥之不去的倦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冰凉的镜背,上面錾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这是长安西市“宝相斋”的旧物。如今,这冰凉的铜片,成了沉入水底的长安旧梦偶尔浮起的一枚鳞光。
“雪儿,”李乐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低沉,亦带上了几分扬州水土浸润后的柔软。他手中端着一盏素瓷茶瓯,白汽袅袅,是新焙的阳羡茶香。他并未走近,只倚着通往露台的雕花隔扇门框,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远处不知谁家水阁,隐约飘来几声琵琶,拨弦零落,不成曲调,却正应和着这秋夜的萧索。是那曲《凉州》抑或是《伊州》?调子早已模糊在风里,只剩一丝幽咽的残韵,勾得人心头无端一紧。
韦雪没有回头,只望着镜中丈夫模糊的侧影。他身上的半旧青袍,洗得有些发白,是扬州本地寻常的吴棉质地,宽袍缓带,早已脱尽了长安朱紫的轩昂气度。唯有那负手而立的姿态,肩背依旧挺直如松,依稀是当年叱咤江湖的拾遗风骨。只是如今,这挺直的脊梁,承载的是蒋灵儿难以言说的沉重,如同窗外瘦西湖水,表面平静,深处却压着千钧的暗流。
“乐山,”她终于放下木梳,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还记得……武当山洞里的那棵桃花树嘛?”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微微怔住。那株桃树,春日里花开如火,纷纷扬扬,如松道人和晨晨便死在那树下。那时节,天下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何曾想过桃花会成劫灰?
李乐山缓缓转过身,将茶瓯轻轻放在她面前的镜台上。白汽氤氲,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彼此眼中瞬间涌起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只伸出一只手,覆在她搁在膝头微凉的手背上。掌心温热粗糙,带着多年持剑与流离磨出的茧。
“如何不记得。”他低语,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氤氲茶烟,投向更渺远之处,“你和灵儿还有雪奴,一起泡了温泉……”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韦雪感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
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心尖触及他肩膀那一道细长的旧疤——那是在武当山,乐山为了救自己,被宇文及的峨眉刺划伤,留下的印记。
深秋的寒气似乎更重了。窗外,一滴冷露从檐角坠下,“嗒”一声轻响,清晰得刺耳。远处水阁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已歇,天地间只剩一片无边的沉寂。案头那枝晚桂,香气愈显幽微,挣扎着,似要在这沉沉的夜气里留下最后一丝痕迹。
李乐山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几乎散在风里:“灵儿她......”他顿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瞥见韦雪的头顶已多了一丝白发。
韦雪没有言语,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感到他掌心传来的微颤,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处着力的悲凉。这悲凉,比当年长安烽火照彻夜空时更甚。那时尚有热血可洒,有前路可奔。而如今,身在这笙歌隐隐的温柔乡,隔着重山复水,却传来故人无禄的消息,竟只能如隔岸观火。这痛,钝而持久,丝丝缕缕缠绕肺腑,如窗外这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
唯有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指尖相扣的力量是真实的。在这广陵的秋夜里,他们守着一点如豆的暖,守着彼此,守着镜中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江湖往昔。
韦雪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铜镜冰凉的边缘。镜面朦胧,映出两张不再年轻的面容,眉宇间沉淀着共同的沧桑与劫后余生的疲惫。案头灯花“噼啪”轻爆了一下,光影摇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粉壁上,仿佛两个相互支撑、欲倾未倾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