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乃孟 作品

第183章 仁心仁术(第2页)

黄术士先是看了看粟特人的病情,听完乐山叙述来由,便已心中有数。乐山又拿出了那瓶从裴老板那里买来的紫靺鞨递到术士手中。

“有这个便好办了。”黄术士掂了掂手中的瓶子,瘦骨嶙峋的脸色露出了一丝笑容。

“裴老板,麻烦你让伙计们去运河边的浅水处,捉些水蛭来?”

“水蛭?”黄术士说的轻描淡写,裴老板却听的一头雾水。

“对,让他们带几块新鲜猪肝去,半个时辰必有所获。”

接着黄术士又请裴老板找来的大夫们打开他们带来的药箱,从里面找了几把刀,用沸水消毒,随即切开粟特人的伤口。

粟特人的伤口已经腐烂,之前敷的金创药不仅没有帮助伤口愈合,还把血肉都模糊在了一起,一股臭味迎面而来。

韦雪皱了眉头,想要离开,但又好奇这黄术士到底有什么本事,便走远了几步,站在库房的边上观瞧。

只见黄术士熟练的用小刀将粟特人伤口周围的腐肉割掉,粟特人剧痛,从昏迷中惊醒。

“还有知觉就好。”术士点了点头,请裴老板去取一些麻沸散来,让粟特人服下。

没一会,粟特人再度昏了过去,术士清理完伤口的腐肉,药铺的小斯也正好带着抓来的水蛭回到了店里。

黄术士抓起几只水蛭放在了粟特人的伤口上,紧接着又在粟特人的手臂、大腿、脖颈、胸口处划出了几个口子,让鲜血流出。

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黄术士是在救人还是杀人。

只见术士将剩下的水蛭分别放到粟特人的这几处新的伤口上,水蛭立刻紧紧的吸住,拼命的嗜血。

半炷香的功夫,术士将一只只吸饱了血,变得圆滚滚的水蛭从粟特人身上取下。然后用金创药敷在自己刚划破的伤口上,而大腿上的旧伤口则用磨成粉末的紫靺鞨填满。

“抬到一边去吧,明天早上应该就无大碍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一个将死之人救出了鬼门关,乐山简直不敢相信,这简直比上乘的剑法还要妙不可言。

“把他抬上来吧。”黄术士却顾不上众人的惊叹,指了指那个浑身裹满布条的大风病人,命人将其平放在一张方桌上,并请裴老板将库房的灯火尽数点亮。

术士写了个方子,请裴老板抓来地骨皮、苦参、荆芥、细辛、苍耳子、防风,几味药。取出少许研磨成粉,其余的拿去煎熬做成药丸。

“你们记下这方子,然后看好了!”术士对着几位医生严肃的说道,表情和刚刚对待粟特人病情的时候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术士还是让病人喝下麻沸散,病人很快便懵然无知,之后解开病人头部的布,这下韦雪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大风重症者,不仅皮肤溃烂,五官都已破损残缺,如鬼魅一般,惨不忍睹。

韦雪几乎要吐出来了,掩面快步离开,乐山也急忙追了上去。

黄术士顾不得理会他们,继续一点一点的褪去那病人身上的衣服。只见那躯体早已扭曲变形,仿佛被无形的巨手肆意揉捏过;皮肤溃烂处,脓血混杂着黄水缓缓渗出,腥腐气息浓烈得几乎能凝结空气。

众人屏息凝神,黄术士的目光却如古井无波,只淡淡扫过那具被病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躯体。

“燃烛,备酒。”他的声音不高,却似金石坠地,打破了死寂,也压住了众人胸腔里沉甸甸的窒息感。

几位大夫们立刻紧张有序地行动起来。灼灼的烛火被点燃,映照着黄术士专注的侧脸,也照亮了石台上那令人不忍卒睹的疮口。烈酒倾泻,清冽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腐臭。黄术士的手指在跳跃的火焰上灵巧地一掠而过,十指枯瘦修长,指节分明,皮肤下隐隐透出青筋的脉络,像是蕴藏了某种无声的力量。

黄术士旋即稳稳地拈起一把刃口薄如柳叶的小刀,快速的用刀开其脑缝。另一只手已拈起一根细若牛毛、顶端微曲的金针。那金针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灵巧地探入脓腔深处,如春蚓在泥土中无声游走。动作轻柔、精准、流畅至极,不一会便挑出虫可盈掬,长仅二寸。

众人都看呆了,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刀尖,再次精准地刺入病人肩胛处一处高高隆起、蓄满脓血的硬痂边缘。动作轻灵得如同点水蜻蜓,没有一丝犹疑。脓血如暗红色的毒蛇,骤然从切口激射而出。恰在此时,病人本能地一颤,喉咙里滚出野兽般含糊的低吼,身体剧烈痉挛起来,麻沸散居然失去了作用!

众人心头一紧,几乎要惊呼出声。黄术士执刀的右手稳如磐石,刀刃依旧稳稳地停留在病灶深处,口中大喊:“去请那位侠客过来帮忙!”

乐山闻讯赶来,原来黄术士希望他点住那大风病人的穴位。

乐山二话不说,十指瞬间张开,双手如闪电般探出,如同鹰爪般精准地扣压住病人几处关键的穴位。那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指腹的力道透过皮肤直透筋络深处。病人那狂躁的挣扎与嘶吼,奇迹般地被扼制住了,只剩下躯体无力的微颤,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瞬间缚住。

黄术士冲着乐山点点头,似感谢他的帮助,也示意他可以离开。

黄术士如法炮制,再次用金针将腐肉、坏死的筋膜钩缠、分离、挑起。大夫们屏息凝神,目光紧追着那一点微弱的金芒在血肉模糊的深处翻腾,只觉黄术士的手指翻飞,如拨弄无形的丝弦,每一挑、每一捻,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力量。创口深处的污秽被一点点清理殆尽,露出底下虽然苍白、却不再被毒素浸染的肌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脓液的恶臭,烛火不安地跳动,将黄术士的身影在布幔上拉扯得巨大而沉默。时间仿佛粘稠地停滞,唯有他那双在脓血腐肉间起舞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专注与稳定,在生死界限上行走。

当最后一缕污秽被清理干净,黄术士轻轻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他放下金针与小刀,接过大夫递来的、浸泡在药汁中的洁白桑皮线。指尖拈起那细韧的线,在血肉边缘穿梭缝合,动作娴熟流畅,轻盈得如同在织补一件名贵的薄纱。

“剩下的,你们来。”黄术士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夫们接手,的方法开始用刚刚学到的方法治疗病人其余的创口,黄术士则走到一边,开始清洗双手。

那双手浸入盛着清水的铜盆中,清水迅速被染成浑浊的暗红,如同化开的陈旧血墨。无人察觉,就在那双手没入血水的一刹那,枯瘦的指节正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耗尽了方才所有紧绷如弦的力量。

那双枯瘦的手,是悬丝渡厄的利器,此刻浸在血水里,却微微颤抖着,完成了他最后一次的使命。

大夫们在黄术士的注视下完成了治疗,病人扭曲的脸上,痛苦狰狞的神色竟也奇迹般地平复下去,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沉入了久违的昏睡。

众人目光敬仰地投向黄术士,他却已转身,默默向库房外走去。盆中血水微漾,倒映着破庙顶梁模糊的影子和那张沉静无波的背影。

扬州的天色渐渐亮了,韦雪和乐山站在库房的门口等候,看着黑夜一点一点的过去,一轮红日正奋力的跃出运河尽头的水面。

“好了!”背后传来术士的声音,二人回头,初升的太阳刚好照在术士的脸上,但此刻他的脸色却是异常的苍白,仿佛是自己大病了一场。

“我们回去吧。”

“郎君仁心仁术,我们可以送你离开扬州。”看到黄术士出神入化的医术,乐山舍不得让他回去送死。

“心愿已了,死不足惜。何况被我连累,烧毁了那么多民宅,我死有余辜。”黄术士的回答却是云淡风轻,未把生死放在心上。

市井的喧嚣声逐渐嘈杂起来,乐山和韦雪相互看了看,乱世之中有这样的人,乃百姓之福。但是他如此执着,二人也勉强不得,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术士又送回了扬州大牢。

铁栏依旧冰冷地矗立着,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乐山最后看了一眼术士佝偻的背影,心中好生钦佩。

粟特人果然第二天就有了好转,两三日便可进食,七日之后已经下地行走,对乐山和韦雪千恩万谢。

“不用谢我们,是你那珠子救了你的命。”韦雪调侃道。

“只要命还在,钱还能赚,钱还能赚。”粟特人虽然嘴上说的痛快,心里还是心疼他那无价之宝的。不过对于乐山和韦雪的感激还是真心实意的,执意要把自己在扬州城西置办的一处宅院送于三人。

二人也不推辞,对于要钱不要命的商人,让他出点血,也是买个教训。

商人还要把贴身丫鬟送给二人,乐山期初不肯接受,但韦雪考虑到日常的衣食起居都需要人帮手,便也同意了下来,这就是在厨房帮忙的云儿。

被术士救治的大风病人在一个月后出现了明显的好转,须眉已生,肌肉光净。之后继续服用按照术士药方制作的药丸,同时节其饮食动息之候,旬余,疮尽愈。

后来那几个学会了此术的医生在淮扬一带救治了不少大风病人,而黄姓术士已经身首异处,求仁得仁,羽化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