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乃孟 作品

第183章 仁心仁术

船橹拨开浑浊的运河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水汽浓重,带着河底淤泥和陈年货物发酵的复杂气味,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李乐山立在船头,商船笨重的身躯正缓缓挤入扬州城喧沸的咽喉——东水门。水门内外,便是两重天地。

门洞幽暗,石壁上布满滑腻的青苔和经年累月被船帮摩擦出的深痕,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当船头犁出最后一片阴影,骤然撞入正午的炽白阳光时,巨大的声浪与色彩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将他们淹没。

“到了!”船尾掌舵的老艄公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脖颈滚落,滴在磨得发亮的舵把上。

河水在此处骤然开阔,却拥挤得令人窒息。大小船只摩肩接踵,塞满了河道。

高桅的官船、吃水极深的漕船、轻巧如燕的客舫、满载鱼虾腥气的渔船……如同漂浮的森林,桅杆林立,绳索纵横交错。船夫粗野的吆喝、舵手尖利的哨音、货物搬动时沉闷的撞击声、不同口音的讨价还价声,还有岸边车马行人的喧嚣,全部混煮在这口巨大的、热气腾腾的锅里,沸腾翻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韦雪从低矮的船舱里探出身,河面反射的强烈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替倚靠在舱壁阴影里的鹿呦呦遮挡一下,指尖却在半空顿住。呦呦的脸色依旧苍白,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好个扬州!”李乐山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低沉,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河岸。临水的吊脚楼鳞次栉比,朱漆斑驳的栏杆后,人影晃动。

丝竹管弦之声从某个敞开的雕花窗里飘出来,缠着脂粉的甜香和酒菜的馥郁,又被河风吹得支离破碎。更远处,一座巨大的石拱桥横跨河面,桥上人流如织,车马骈阗,桥栏边挤满了看船的小贩和闲人,花花绿绿的衣衫汇成一条流动的彩带。

俞大娘的商船笨拙地在船缝里挪动。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几乎贴着船舷驶过,舫上丝幔低垂,隐约可见身着轻纱的曼妙身影倚栏而望,环佩叮当,一阵浓郁的、混合着昂贵熏香与女子体香的气息随风拂来,与河水的腥臊、汗水的酸馊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共存。画舫船头立着两个鲜衣豪奴,睥睨着四周的船只,目光扫过李乐山他们的时候,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铛啷啷……”清脆的铜钱落盘声,就在咫尺之遥响起。紧挨着他们船边,一艘堆满各色杂货的小划子上,一个满脸风霜的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唾沫横飞地与岸上的绸缎铺伙计争执着一匹波斯锦的价钱,手指激动地戳着锦缎上繁复的金线花纹。

韦雪的目光掠过那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锦缎,她想起了长安。这富甲天下的扬州,这流淌着蜜糖与黄金的温柔水乡,每一缕香气,每一片锦绣,都明码标价。

“咿呀——”

一声柔媚婉转的唱腔,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喧嚣,飘了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艘泊着的精致画舫二楼,雕花窗扇半开,一个云鬓高挽、身着杏子红轻罗衫的女子正凭栏而歌。

那曲调带着异域风情,但女子的声音却是江南水磨调特有的缠绵悱恻,唱腔百转千回,字字含情,唱得正是玄宗旧事《霓裳羽衣曲》。岸上桥头,竟有人驻足,遥遥喝彩。

李乐山的目光越过那唱曲的佳人,越过桥头喝彩的闲人,投向更远的岸上。他想起的是月红姑娘,是当年自己和史天赐在逍遥馆的一战。

水声、人声、丝竹声、叫卖声、唱曲声……这南方的巨城,正用它全部的感官盛宴,拥抱着、也审视着每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运河的水裹挟着泥沙与浮沫,也裹挟着金粉与血泪,在灼热的阳光下,沉默地流过这流金淌银的扬州城。

乐山找到俞大娘,向她询问扬州最好的医馆在哪里。俞大娘直言自己并不知道扬州最好的医馆,只知扬州最大的药材铺子名叫金域行,老板与城内医生术士都非常熟悉,要问就得去问他。

乐山和韦雪先把粟特人运下船,置于一行馆当中,又将鹿呦呦安顿好,即刻来到了金域药材铺寻医问药。

这药材铺果然气派,还未走进店铺,各种药材香气已经扑面而来。进店之后一整面墙的药材箱子更是夺人眼球。麝香、沉香、安息香、龙脑、牛黄、羚羊角、人参、三七、何首乌、石斛、雪莲、红景天,样样都是名贵的药材。

可谓“扬州喧喧卖药市,浮俗无由识仙子。”

药材铺的老板姓裴,素与这些胡商有交道,听乐山说完粟特人的情况,面露难色道:

“客人所言,你这朋友的病灶已入五脏六腑,恐怕神仙也难救了,不过嘛……”

见老板卖起了关子,乐山和韦雪也未接茬,静待他的后话。

“如果真要试一试,需要有两样……”裴老板竖起两个手指晃了晃。

“这第一样嘛,叫紫靺鞨,人得之者,为鬼神所护,入火不少,涉水不溺。将其磨成粉末,外敷可清创解毒,内服可固本培元。”

“老板的店里可有此物?”

“小店恰有一瓶,只是这价格嘛……”

“可够?”乐山从怀里掏出粟特商人的宝珠,在裴老板眼前晃了晃。

裴老板的眼睛都直了,盯着那珠子晃动着脑袋。

“够了,够了,十瓶都够了。”

“你还没说另一样是什么?”

“这另一样嘛,就有些难办了。你朋友这病光有药还不行,还得有人能治。这扬州城内,原本我是认识一个人,术法精湛,只不过……”

乐山以为他又是要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这珠子难道还不够?”

“客人误会了,不是价钱的问题。”裴老板连忙摆手,道,“此人乃一术士,除了医术高明之外,常在家中研制丹药。前不久,炼丹时失火,延烧千家,已被主事判了死罪,此刻关在牢中,只等秋后问斩。”

这到确实难办了,难道为了这个粟特商人还要去劫狱不成。

“把他弄出来给粟特人看病,看完了再送回去,也算他临死前多积一份阴德。”韦雪看乐山犹豫,直接帮他拿了主意。

“两位客官,这事可别牵扯上我,官府我可惹不起,那紫靺鞨我按市价算给你们便是。”

劫狱是乐山擅长,当年可以在江宁大牢中救出赵归真,如今更是不在话下。

扬州府大牢深处,日光早已被吞噬殆尽。韦雪一走进这里便掩住了口鼻,空气凝滞厚重,酸腐、霉烂、人畜排泄物以及铁器生锈的腥气。牢壁之上,湿漉漉的水痕蜿蜒而下,青黑霉斑啃食着砖石,仅凭高处窄小气孔漏下几缕浑浊光线,勉强映照出尘埃的浮游轨迹。

放倒了狱卒,二人很快便找到了那术士,一个人形蜷缩如破败的布偶,深陷于潮湿发黑的稻草堆中。他异常瘦削,几乎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一件辨不出原色的囚衣挂在他身上,污浊发丝纠缠如乱麻。

唯有一双手异样地醒目,十根手指苍白而修长,如同精心打磨的弯刀,静静悬垂在污秽的稻草之上。

看见乐山和韦雪,术士喉咙里发出一点轻微的气音,沙哑得如同枯叶在碎石上摩擦:“你们是谁?”

“我们来请你出去救个人。”乐山的语气非常的客气。

“让我出去救人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这术士在牢里已经蹲了一段时间,蓬头垢面,但眼神却犀利透亮。

“你想要钱?”有人来救他,却还要谈条件,乐山以为这术士和别人一样贪得无厌。

“官府既已判了我死刑,我也不想逃,要钱更是无用,但我还有一心愿未了。”

“你且说说看。”

“救完你们的朋友,我要请你们帮我找几位医生,再找一大风重症者,我要将我医治大风之术传与他们,以济后人,吾将死而无憾。”

听完这术士的话,二人肃然起敬,此人不惧生死,却有济世之心,让人刮目相看。

原来这江淮大疫,也引发了麻风病的流行,且为不治之症。这病,在彼时唤作“疠风”,比鬼魅更令人避之不及,人们宁肯绕行三舍,也不愿沾染半分。

这术士姓黄,本在洛阳修仙,后顿悟即便自己成仙,也不过一人飞升,悬壶济世才能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海。于是就云游四方,学医行医,所谓炼丹其实是在制药。之所以留在了扬州,也是因为扬州是药材集散地,便于获取各类珍稀药材,而大风之症也正是他这些年主攻的方向。

乐山和韦雪劫狱本是为了粟特人治病,如今却发现了更重要的理由。二人连夜将黄术士带到了金域药材铺,这可把裴老板吓了一跳。

“不是跟你们说,不要把我牵扯进来嘛,你们居然还把逃犯带到我这来了!”

“这个给你!”乐山丢出了粟特人的明珠,裴老板接在手中,眼里透露的光都不一样了。

“再去帮我们找几个医师,一个重症的大风病人。”

裴老板面露难色,但看着手心里的珍宝,忍不住还是点了点头。

“雪儿,你在这守着,我去把粟特人接过来。”“去小店的库房吧,那里安全一些。”裴老板把韦雪和黄术士带到了存储珍稀药材的库房,自己去寻找医生和病人。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乐山就背着粟特人回来了。又过了一个时辰,裴老板也带着三位大夫回到了药材铺,还有两个小斯抬着一个浑身裹满白布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