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迷途标尺(第2页)
“晁大人如今是左散骑常侍,不久便要出任安南都护。”李岘在一旁做着引荐。
“若不是韦姑娘等人出手相救,下官哪里还有今天!”阿倍仲麻吕向着韦雪深施以礼。
韦雪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还礼,李岘请众人坐下,又命下人奉上了新茶。
“姑娘回京,可曾?”
韦雪摇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李岘是在问她有没有回过相府。
“我与你阿爷同朝为官多年,政见多有不合,却没想到欠了他女儿如此大的恩情。”
李岘请韦雪和晁衡就座用茶,自己却站在紫檀木案前,指着一幅粗略的洛阳的坊市图说道:“东市十毁其七,西市商户十不存三。去岁官军收复,本是大喜,然回纥兵纵掠三日……曾经的神都,竟成炼狱!”他声音低沉,饱含痛楚与无力。
原来他刚刚正在和晁衡讨论洛阳收复和重建的事宜。
晁衡面容沉静如古潭,缓缓道:“老朽三十七载唐土生涯,见开元之隆,亦睹天宝之乱。长安、洛阳皆非一日可复。昔鉴真大师东渡,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今观之,人心之伤,更甚于宫阙之毁;道义之缺,方是乱世之源。”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烛火与地图,看到了更深的疮痍。
韦雪轻叹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我自岳阳北上,沿途所见……赤地千里,流民乞食。不要说洛阳了,长安虽为帝都,百姓亦如惊弓之鸟。今日见西市一老妪,以枯枝作簪,鬻其亡夫仅存的半卷《孝经》换粟……礼乐崩坏,莫过于此。”
韦雪一身素净襦裙,曾经骄横的长安女儿,如今眉宇间却带着南方的温婉和忧思北地的哀伤。
李岘拿起一份弹劾宦官李辅国弄权、排挤忠良的奏疏副本,指节捏得发白:“李辅国、程元振之辈,以阉宦之身,操弄权柄,构陷功臣,闭塞圣听!肃宗皇帝……唉!”他终究未敢直言君父之失,将奏疏重重拍在案上:“为官者,当以社稷苍生为念。然此浊世,清流难存,直臣易折!老夫屡遭贬谪,深知其险。”
韦雪想起李沘曾和自己说起,李岘做宰相的时候曾与李辅国针锋相对,革除弊端,制衡阉宦,由衷佩服的说道:“国公忠直,天下皆知。”
“可惜奸佞当道,朝中多是懦弱奉迎之辈,老夫也是独木难支啊!”李岘感叹一声,不自觉的看了韦雪一眼,韦雪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父亲韦见素。
“阿爷与姨丈的为官之道不同,姨丈乃宗室贤良,守正不阿、台省持纲,不似我阿爷那般玩弄权术......”韦雪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她虽是厌弃韦见素不择手段的权谋之术而离家出走,但那毕竟是自己的阿爷。
“我这人就是性子太直,脾气也倔,才搞得全家跟着我颠沛流离,险些丢了性命,不像韦大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咳咳!”孤独峻在一旁干咳了两声,李岘才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女儿面前讽刺她的阿爷似乎不妥。
“大人心境澄明,遇风仍立,是为官的楷模。”
“然观市井百态,小吏如狼,苛政如虎,百姓但求活命,何暇顾忠义?为官者若不能使民安其业,幼有所养,老有所终,纵有清名,于苍生何益?”
晁衡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李岘:“李公,昔日在日本,学得大唐一句箴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为官之道,首在敬畏。敬畏生民,方知权柄之重;敬畏天道,乃存立身之本。李辅国、程元振之徒,纵得逞于一时,然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看透世情的苍凉,“李公之难,非独在权阉,更在人心浇漓,道统失序。当此之时,守正如公,便是暗夜微光,纵不能普照,亦可为迷途者标尺。假以时日,迷途知返者众,何愁大唐不能中兴?”
晁衡的话说完,书房内却陷入一片沉寂。李岘忧心忡忡:“史朝义授首在即,然河朔诸镇,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朝廷威信扫地,府库空虚,回纥、吐蕃虎视眈眈……这中兴,谈何容易!”
韦雪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低声道:“大唐如参天巨木,虽遭雷火,根脉未绝。然能否再发新枝,非仅赖天意,更需人谋——需姨丈这般柱石之臣,需郭令公这等忠勇之将,亦需江南之粟,商路之财,万民之望。”
晁衡的目光在烛火与两位忘年知己间流转,饱含深情与忧虑:“老朽半生唐土,视此如第二故乡。盛唐气象,万国来朝,非独兵甲之利,更在文明之辉、海纳之量。今帝国虽伤,然文脉未断,生民未绝,忠良未泯。但存此三者在,便如星火未熄。”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预言般的凝重,“然中兴之路,必荆棘遍布。藩镇、宦官、财政、边患……如附骨之疽。若不能刮骨疗毒,重树‘天下为公’之正道,恐‘安史’虽平,而乱源不绝,终成沉疴。”
韦雪没有办法告诉李岘和晁衡,李辅国已经换人了,而宫中也正在发生剧变。她同样无法确定的是,即便太子李豫顺利继位,大唐是否就能国泰民安,于是只能转变了话题说道:
“刚刚听晁大人提起鉴真大师,我在衡山时也曾与多位大师求教,却始终有一事不明。佛说慈悲度世,然此乱世,杀戮盈野,苦难滔天。佛力……究竟何在?”
窗外雨声渐密,更添几分寂寥。
晁衡双手合十,闭目片刻,似在追忆与鉴真大师的论道:“姑娘所问,亦是千古之惑。鉴真大师东渡前,于扬州龙兴寺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非是佛力不及,乃众生业力共感。’安史之乱,岂非人心贪嗔痴慢疑所聚之共业?”他睁开眼,目光澄澈的继续说道,“佛法非为消弭世间一切苦厄,而在渡人于苦厄中得解脱之智、慈悲之心。夫人所见残庙礼佛者,所求非仅是庇佑,更是在无边黑暗中,寻一丝心灯不灭的慰藉,持一念向善的坚持。此便是佛力在人间。”
李岘虽以儒家立身,亦通佛理,叹道:“晁监所言极是。老夫观京中现状,豪奢者醉生梦死,贫弱者易子而食。此非人间地狱,何处是地狱?佛家讲因果,儒家亦言‘积善余庆,积恶余殃’。然这报应……太迟,太缓!”他的语气带着儒者的愤懑与无力。
晁衡平静道:“李公,‘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报应非迟,乃世人不悟其因。今大厦倾颓,非一日之寒。若能以此滔天之祸为镜,使在位者知敬畏,使黎庶知廉耻,使后世知‘兵者不祥之器’,则万千生灵之血,或可不尽流于虚无。此乃大因果。”
“晁大人说的好!”韦雪没想到眼前的这位日本老者,对佛理世事的理解竟然如此通透,不忘自己和乐山当年救了他一命。
李岘也点头称是:“为官者,当以‘畏民、畏天’自省,纵前路艰险,心系苍生,不敢忘本。”
雨仍未停,檐水滴答,似为这多难的帝国与苍生垂泪。独孤峻再次来到书房,说午膳已经备好,但韦雪坚决推辞,也只能作罢。
“韦姑娘不打算回相府嘛?”听说韦雪都没有回过相府,李岘只能猜测她回京城是别有所图。
“云在青天,水行自然。”韦雪笑了笑,避而不答。
“姑娘说话颇有禅机,我少年时也曾随大智禅师修习佛法,可惜禅师点化我‘应为国家尽力’,否则也该象姑娘这般自由。”
“韦姑娘有何打算?”这次是晁衡接着问道。
“随处作主,立处皆安。”雪其实已经想好了,只是不便告诉眼前这些人,于是转而问道,“晁大人要去安南?”
“领圣上的旨意,就任安南都护!”
“可是南诏生变?”
“不曾,阁罗凤虽然趁着中原战乱扩大了不少领土,但表面上还是努力与大唐修好,不然圣上也不派我这么个文臣去当都护了。”
韦雪心中惦记的是凤迦异,听闻南诏无恙,便也放心下来。
韦雪起身告辞,三人来到廊下,各怀心思。雨丝打湿了他们的衣襟,却都浑然不觉。
书房内,唯余案上那幅墨迹斑斑的洛阳舆图,以及李岘未曾写完的、关于“清汰冗官、抚恤流民”的奏疏草稿。帝国的命运,如同这四月的天气,阴晴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