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宝应宫变(第2页)
食物的香气是最诱人的:刚出炉面点的麦香、烤肉炙物的焦香、樱桃果子的甜香、槐花的清香、酒肆飘出的酒香、胡商香料铺子散发的浓郁异香,檀香、沉香、胡椒、丁香……各种气味在暖风中混合、飘散,勾起了韦雪味蕾中的记忆。
巷子里,一些孩子在玩着“冲锋”和“杀胡”的游戏。另一些孩子则被大人用大秤称量,原来立夏有“秤人”的习俗以祈求健康。
然而人们大多不再是盛唐时的衣香鬓影,许多男子缺胳膊少腿,拄着简陋的木拐,沉默地走过,女人们的眼神警惕而疲惫,他们都是那场浩劫的见证者。
即便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平康坊三曲妓所,如今也凋敝了不少。有些妓院已经毁于战火,剩下的虽然绣帘依旧摇曳,但巷子里多是浓妆艳抹却难掩憔悴的女子倚门而立,她们目光空洞,想来是一夜都没有接到生意。
巷口的水井边,打水、洗衣、洗菜的女人们正在七嘴八舌的嚼着舌头。
“听说了吗?太子很快就要登基了!”
“唉,换谁当皇帝,能把这米价压下来才是真龙!”
“可恨那李辅国!郭令公这样的大功臣都被他排挤!”
“回纥人抢了那么多东西走了,朝廷怎么不追讨?”
“河朔那边…听说那些降将又不太安分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家男人有信嘛?”
“三个月都没信了,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
“别说你家男人了,隔壁王大妈的女儿被回纥掳走了,现在都没回来。”“别说了,别说了。”韦雪从她们身边经过,刚刚还在七嘴八舌的邻家妇人们立刻放低了声音,“京兆府的告示贴着呢,严查造谣生事!”
韦雪也不愿停留,穿过里坊,便来到了东市。
长安东城的户口少于西城,大约因为靠近大明宫,多居住公卿勋贵,人口密度低。而西城不仅人口繁密,又接近西门,西域来的胡商云集,故比东市繁荣。
东市和平康坊仅一街之隔,是韦雪儿时最常逛的地方,虽然不比西市热闹,但无论绢行、酒肆、果子行、药铺、银楼、当铺、都来得更加高档,俗称“金市”。
李白曾有诗云:“武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金市人头攒动,但韦雪走马观花之下,情景却也与往日不同。
铁器铺叮当作响,农具马具应有尽有,但更多的却是横刀和长矛。
绸缎庄里绫罗绸缎稀少昂贵,摆出来的多是粗糙的麻布、葛布,颜色暗淡。几匹勉强算得上细密的绢帛,被小心翼翼地罩在纱笼里,标着令人咋舌的价格,妇人摩挲着布料,叹息着离开。
金银铺里,偶有一两个高鼻深目的波斯、粟特商人,也穿着破旧唐装,守着所为数不多的珠宝玉石,眼神黯淡,不复往日神采。
笔墨纸砚、古玩字画、琴棋雅器,陈列在文房店铺中,却难见文人墨客流连的身影。
柜坊钱庄与质库当铺的生意却异常火爆!柜坊门前排着长队,多是兑换因战乱贬值的旧钱或飞钱。质库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当物五花八门:祖传的玉佩、妇人的金钗、读书人的孤本、甚至是一件半旧的官袍......
市集的空地上最为热闹,吞刀吐火的幻术师、顶竿的力士、耍猴的艺人、说唱变文的僧侣,百戏杂耍,吸引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喝彩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幸存或修复中的寺庙道观香火鼎盛,百姓涌入,祈求逝者超度、生者平安、乱世终结。布施箱前,即使是穷苦人也会咬牙投入几枚铜钱,换取一丝心灵的寄托。
初夏的长安,宏大而细腻,像一个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巨人,遍体鳞伤,却也顽强地透出一丝生存的欲望和对太平的渴望。朱雀大街尽头,残破的皇城宫阙在秋阳下沉默着,等待着它的新主人,也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长生殿内,等待的焦灼已化为不安的骚动。太子李豫迟迟不至,张皇后如困兽般在殿内踱步。李系握紧了剑柄,眼神阴鸷地盯着殿门,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突然一声巨响,沉重的殿门被巨力猛地撞开!狂风裹倒灌而入,瞬间吹灭了数盏灯烛,阳光射进来,殿内光影狂乱!
走进长生殿的正是‘李辅国’,他身后,史天赐带领着杀气腾腾的神策军一字排开!
‘李辅国’命禁军站在廊下,自己走近肃宗的龙榻前跪拜行礼。接着靠近肃宗身边耳语了几句。李辅国是知内侍省事,又是肃宗最信任的宦官,没人敢于阻拦。过了一会,李辅国站起身来,说道:
“皇帝口谕,命禁卫军搜捕叛党,违令者斩!”
“你!你大胆!”张皇后明知‘李辅国’传的是矫诏,然而肃宗弥留,无法证伪,自己何尝传的不是矫诏呢,一时竟拿‘李辅国’毫无办法。
李辅国冲着殿外挥了一下手,史天赐带着禁军冲入了殿内。乐山也跟着队伍走了进来,但并没有动手,只是站在大殿中央静静的看着。乐山只想确保雪奴的安全,恶人有恶报,无需自己动手。
“阉奴!安敢造反?!”李系目眦欲裂,厉声咆哮,拔剑出鞘,“段恒俊!朱光辉!给我杀!”
藏匿的二百宦官死士从帷幕后、屏风后、庑廊暗处呐喊着冲杀出来,他们虽悍勇,但在训练有素、人数绝对占优的神策军面前,如同扑火的飞蛾。
“上!”史天赐冰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瞬间,鲜血如同泼墨般飞溅在描金的蟠龙柱上,浓烈的血腥味压过了药味和熏香,令人作呕。
李系挥舞长剑,状若疯虎,砍倒几名冲上前的士兵,但很快被更多的长矛逼退。他看到段恒俊被乱刀分尸,朱光辉被长枪贯穿钉在柱上,死士们像割麦子般倒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陛下!陛下救我——!”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刺破混乱。张皇后眼见大势已去,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扑向龙榻,死死抱住已无知觉的肃宗,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李辅国’踏过横流的血泊,踩着倒伏的尸体,一步步走向龙榻。他的紫袍下摆已被鲜血浸透,滴落的血珠在地砖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皇后殿下,请移步!”
“不——!放开本宫!陛下!陛下啊——!”张皇后挣扎哭嚎,长长的指甲在龙榻锦被上抓出刺耳的撕裂声。她的凤冠歪斜,发髻散乱,涕泪横流,昔日的高贵荡然无存。
龙榻上,奄奄一息的肃宗李亨,似乎被这极致的混乱与血腥所刺激,浑浊的眼球竟微微转动了一下。
李系被几名如狼似虎的神策军士兵死死按倒在地,却依然不肯就范,拼命挣扎着大骂‘李辅国’道:“老阉贼,我是来给父皇请安的,你胆敢对我无礼!”
“越王稍安,你是来请安的,还是来篡位的,一看便知。”雪奴冲着禁军说道,“撕开他们的衣服。”
禁军上前一阵撕扯,李系的外衣被扒去,露出了里面的铠甲。
“大唐律法,私自着甲持械面圣,即是谋反。越王殿下,你还有何话说?”
冰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他望着被拖走的皇后,望着龙榻上奄奄一息的父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悲鸣。
肃宗似乎被这嘶吼声惊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李辅国’赶紧装模做样的俯身过去,似是在听皇帝的口谕。
“圣人说了,越王谋反,罪当诛,念父子恩情,暂押天牢,听候发落!”禁军接旨,将李系一干人等押了下去。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乐山冷眼旁观着一场宫闱之争就这么消弭于无形,这应该比大唐任何一次的宫廷政变都来的平静吧。
乐山想起祖母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先天政变’,应该比眼前的景象惨烈和血腥的多吧。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的姑侄相争,也不会有自己和自己的今天。乐山又看了看病榻上垂死的肃宗李亨,想起当年在南诏震中救他时的样子,这不过短短的五六年时间,他虽然当上了天子,却在贪婪和惶恐中行将就木。当年自己如果没有救他,当今的天下又会是怎么样呢,自己又会是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乐山默默的转过身,向着宫外走去。长生殿里的闹剧正在落下帷幕,而自己的人生将迎接新的开始。
等到史天赐想起来寻找乐山的时候,乐山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宫墙之外。
空中只是传来了那首李白的怀古: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长安不见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