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龙御宾天(第2页)
李隆基努力的想把头藏进被子里,却无法藏住那段不堪的历史,开元二十五年,那是他的命运,乃至整个大唐命运的转折点。
开元初年,阿史那台台出生在长安,其曾祖父是突厥王族阿史那·社尔,后率部投奔唐朝,拜左骁卫大将军,迎娶衡阳公主,授驸马都尉。其祖父亦是大唐名将,阿史那道真,但因与薛仁贵一起在征讨吐蕃的战役中,被吐蕃将领论钦陵败于大非川,全军覆没,与薛仁贵等仅以身免,诏有司询问情况,免死贬为民。
阿史那道真虽被贬为民,但其母毕竟是衡阳公主,太宗皇帝的亲妹妹,阿史那一家在长安依然是皇亲国戚,阿史那台台也便从小得以入宫伴读,和玄宗的姊妹、女儿们同吃同住。
这阿史那是马背上打江山的家族,阿史那台台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骨子里流淌的却是倔强好斗的血液。在皇宫一众小姊妹们当中最爱打抱不平,小公主们都围绕在她身边,众星攒月。
李隆基的儿女众多,其中以刘才人所生的第八子李琚最爱骑射,与阿史那台台最是投缘。阿史那台台比李琚年长,二人兴趣相投,随着年纪的增长,耳鬓厮磨,互生情愫。
开元十三年,十四岁的李琚被封为光王,兼任广州都督、开府仪同三司。开元十九年,李琚冠礼,随即向父皇李隆基提出迎娶阿史那台台为自己的正妃请求,谁知道却被李隆基因‘阿史那家已贬为平民’而拒绝了李琚的请求。
李琚性格坚韧,非阿史那台台不娶,在其后的数年坚持不娶妻,玄宗皇帝扭不过他,在刘才人的多番劝说下终于妥协,但心中也与这个不听话的儿子种下了嫌隙。
开元二十三年,李琚与阿史那终成佳偶,本以为从此可以过上举案齐眉,自得其乐的日子,没想到却很快便卷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社稷争斗之中。
一切的根源都与立嗣有关。
玄宗皇帝本来早早就立了太子,因长子李琮狩猎时伤及面部,李隆基觉得不吉,便在开元三年,立次子,也就是自己与赵丽妃的儿子李瑛被为太子。
在李隆基当临淄王的时候,最宠爱的妃子有三人,除了歌姬出身的赵丽妃之外,还有皇甫德仪和刘才人。皇甫德仪生玄宗第五子鄂王李瑶,刘才人生第八子也就是光王李琚。由于三个母亲得宠,这个三个儿子自然也备受玄宗的疼爱,一直养在身边,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然而,几年之后,当那个美艳动人却又野心勃勃的武惠妃出现在玄宗皇帝的身边的时候,一切就都改变了。
这武氏少时长于宫中,得武则天庇荫,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开元元年,十五岁年轻貌美的武氏见幸,初封婕妤。随后勾结权臣李林甫,一心想着要立自己与玄宗所生的第十八子寿王李琩为太子,自然是要把太子李瑛置于死地。
武惠妃得宠,也意味着赵丽妃、有皇甫德仪和刘才人的失宠,失宠的不仅是这几位妃子,也包括他们的子嗣。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这三个本就兄弟情深,又同命相连的兄弟便常聚在一起互倒苦水,慰情解闷。
“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还一身的酒气。”这一夜,光王府中,王妃阿史那台台一边让侍女扶着摇摇晃晃的李琚回屋,一边质问道。
“还不是太子叫我和五哥去喝酒嘛!”李琚醉醺醺的却还不至于神志不清。
“去打点水来给光王洗脸。”阿史那台台让侍女把李琚放在太师椅上,便支开了下人。
“让你少去和他们二人发牢骚,你就是不听。”见侍女们离开,阿史那台台开始埋怨李琚。
“他是太子,又是我二哥,叫我去一聚,我怎能不去。”李琚坐了坐正,摘掉头冠,使劲的揉着头。
“你不知道杨洄把你们兄弟三人的牢骚都是传到武惠妃那里去了嘛?”
“你说什么?”李琚被吓得一激灵,酒醒了一半。
“我问你,你们聚会之时,可有驸马督尉杨洄?”
“也不是每次都有他……”李琚有些语塞,解释道,“他是观国公之子,有些场合,自是有他。”
“可是你别忘了,他也是咸宜公主的夫君!”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咸宜公主是武惠妃和玄宗的女儿,李琚只想着这杨洄是兄弟几个自小打马球的兄弟,却没想到他可能成为武氏母女的耳目。
“就算是武氏恃宠而骄,处处打压太子,我更不能落井下石,对太子离心离德吧。”李琚虽然被吓得汗流浃背,但嘴上还是逞强。
“没让你背信弃义,但你也要懂得人心隔肚皮,只是怨天尤人,不仅于事无补,还只会授人以柄。”
阿史那台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出门险些撞翻了侍女端进来的洗脸水,只留下,李琚在原地不知所措。
事情果然如阿史那台台预料的那样,杨洄把太子几人的牢骚传递给了武惠妃,武惠妃立刻在玄宗面前构陷太子暗中结党,意图加害。玄宗一气之下,准备立刻就把太子等三人一起废了。幸得张九龄还在相位上,坚决谏阻道:“陛下践阼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亨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玄宗虽然不高兴,却觉得张九龄说得也有道理,废太子一事便不了了之。
玄宗不了了之,武惠妃可不会善罢甘休。开元二十五年春,因牵扯进周子谅弹劾牛仙客一案,张九龄被罢相,武惠妃的机会来了。四月,武惠妃假传圣旨,召唤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兄弟与薛锈入宫,说是宫禁有盗贼。三兄弟与太子妃兄驸马薛锈披甲入宫时,武惠妃和杨洄却对玄宗说三兄弟兵变,已经杀入宫内,玄宗大怒,立刻将三兄弟及薛锈逮捕。此时,玄宗问如何处置李瑛等,中书令李林甫对玄宗说:“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于是在四月二十一日,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废为庶人,不久赐死于城东驿。
李琚现在后悔没有听阿史那台台的话,已经来不及了。阿史那台台却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也并不悲伤,在城东驿送别了李琚之后,擦干眼泪,直接遁入长安城东四十里的骊山。
这骊山第二峰头有一座老母殿,正是骊山老母修炼的地方,阿史那台台早已下定决心,服气餐霞,膺箓受图,有朝一日为这些死去的冤魂报仇。
二十多年过去了,阿史那台台已经继承了骊山老母的衣钵,行侠江湖,救死扶伤,但夫君枉死的仇一直没有报。今天,站在这将死之人面前,往事点点滴滴浮现,仇恨并没有烟消云散,但已经无需弄脏自己的双手。
骊山老母最后看了一眼李隆基那将死的面孔,心中释然,转身而去。
李隆基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灰翳深处似有最后一点不甘的微光挣扎。他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纹渗出血丝:“枇…杷…新丰…新丰的…”声音断续微弱,却带着一种孩童索要糖果般的执拗与急切。那是他少年封临淄王时,纵马新丰原野,亲手从枝头摘下、饱含阳光滋味的甘美记忆?抑或是华清池畔,玉环素手剥开金果,笑靥如花,喂入他口中的那一丝甘甜?
如仙媛浑身剧震,悲从中来,几乎要呕出血来。新丰枇杷?如今他们连这冷宫的门都出不去,又有谁会来给他们送新丰枇杷呢!
玉真公主再也抑制不住,泪珠大颗滚落。她起身奔至殿角,从一只早已备下的银盆里捞起一块浸在冷水中的丝帕,用力拧干,又奔回榻前。她将冰冷的湿帕覆在兄长滚烫的额上,帕子刚覆上,便腾起一丝微弱的白汽。
李隆基似乎被这冰冷激得清醒了一瞬。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掠过妹妹悲戚的面容,落在如仙媛涕泪横流的脸上。一丝极淡、极模糊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最后一点涟漪,在他干瘪的唇角挣扎了一下,又迅速消散。他喉头“咯”地一声轻响,似要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悠长、空洞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沉沉散入死寂的殿宇。那叹息里,仿佛裹挟着半个盛唐的烟云,裹挟着霓裳羽衣的残片,裹挟着马嵬坡的冷雨,裹挟着兴庆宫梨花的飘零,最终都归于一片虚无。
握在如仙媛掌中的那只枯手,蓦地一沉,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那只曾拨动过琵琶、曾挥斥过方遒、曾抚过倾国容颜的手,彻底松弛下来,如一片枯叶,垂落在冰冷的锦衾之上。
如仙媛整个人僵住,如遭雷击。他死死盯着榻上那张再无一丝生气的脸,浑浊的眼珠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滞。殿角铜漏的“滴答”声骤然放大,如同丧钟敲响。几息死寂之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终于冲破他的喉咙:“圣人——!!!”他猛地扑倒在御榻前,额头重重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声。那嚎哭如同垂死的悲鸣,伴随着梁上簌簌而下的积尘,在空旷的神龙殿里冲撞、回荡。
玉真公主手中的湿帕颓然坠地。她踉跄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蟠龙柱,仰起头,望向殿顶藻井深处那片幽暗的彩绘云纹。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坠入道袍的衣领。殿外,北风骤然凄厉,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神龙殿深处那点微弱的炭火,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丝红亮化作冰冷的灰白。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内侍监惨白的脸探入,看了一眼,又飞快缩回。片刻之后,太极宫各处角落,报丧的沉重鼓点与悠长钟声次第响起,传向铅灰色的长安九重宫阙。那钟鼓之声,沉郁而冰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宣告着开元天宝最后的余烬,终于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