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乃孟 作品

第175章 龙御宾天

不日,太子便将佛祖舍利进献肃宗,肃宗病重卧床,正是迷信天命,求漫天神佛保佑之时,自然大喜。

大唐历代的皇帝,因为自诩为老子的后人,大多都是信仰道教的。肃宗皇帝之前,只有武则天崇佛抑道,她是因为夺了大唐的江山,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武则天之后,中宗,睿宗,玄宗都是崇道的,特别是玄宗,早年要拨乱反正,晚年为了长生不老,更是崇仰道教,几乎可以说是个道教皇帝。可是道教也好,老子也罢,都没能保佑玄宗皇帝成仙,也没能避免安史大乱。这使得肃宗觉得道教也靠不住了,于是转而乞灵异于佛祖,尤其在龙体抱恙之后,除了常常让不空大师主持灌顶大法,更是让僧人们在皇宫大内日夜念诵《仁王护国经》,在诵经声中,他的内心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如今看到佛主舍利,更是大喜过望,不仅兑现承诺大兴土木修缮法门寺,还兴师动众奉还舍利,对太子也变得青睐有加。

而原本与张皇后沆瀣一气的‘李辅国’,也不止一次的在肃宗面前出言维护太子,旁敲侧击的影射张皇后和越王有夺嫡之心,不仅让朝中大臣们颇感惊讶,连张皇后和越王李系都摸不着头脑。

张皇后和越王李系非常焦急,本来站在自己这边的李辅国,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止一次的召心腹臣僚,探究‘李辅国’的真实意图。

老宦官突然翻脸,是被太子收买了嘛?还是肃宗有了什么暗示?那么筹谋太子之位的计划该当如何?半途而废不甘心,没有李辅国的撑腰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越王多次求见‘李辅国’,‘李辅国’却避而不见,张皇后数次在内廷拦住‘李辅国’也都碰的一鼻子灰。二人气急败坏,担心李辅国已经与太子达成默契,便决定试上一试。

张皇后召见太子李豫说有要事相商,李豫心生狐疑,却又不敢不去,便进宫请安。张皇后遣退宫人,仅留下一两个心腹,然后直截了当的对太子说:

“阉贼李辅国执掌内庭使已久,制敕都出自他手,翻云覆雨,一手遮天。擅自逼圣皇天帝迁居西内,还向圣人进谗言说要废掉太子,可是说是罪恶滔天。如今皇帝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李辅国和程元振阴谋作乱,太子应该当机立断,杀掉他们,我一定会做太子的后盾。”

太子心中一惊,知道张皇后此言是在试探自己,却不知是张皇后和李辅国串通引自己上钩,还是张皇后真想借刀杀人,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恸哭道:

“陛下病重,李辅国和程元振二人都是陛下勋旧之臣,不告诉陛下就将他们杀掉,陛下必然震惊,儿臣是恐怕陛下的身体承受不了!”

张皇后原本就是试探太子,太子不肯捕杀李辅国,她心里认定李辅国已经背叛了自己,和太子打成一片,于是动了将二人一起除掉的念头。

九月初三,是天成地平节,肃宗李亨的生日。肃宗在大明宫麟德殿置内道场,用宫人扮作佛祖、菩萨,武士扮作金刚神王,召王公大臣围绕膜拜,希望得到神佛的保佑。

二十一日,肃宗又下旨除掉尊号,只称皇帝;去掉年号,只称元年;更是将岁首也改了,一般以正月为岁首,现在改为十一月,而且不再以数字表示,而是用十二地支表示月份,前面加一个‘建’字,岁首称‘建子月’。同时频频祭天、祭祖,大赦天下,以求上天德谅佑。

在肃宗心里,一直有一块心病挥之不去,那就是自己在武灵擅自称帝,逼玄宗做了太上皇,又担心太上皇复位,强迁父亲至西内。自己一病不起,是上天在惩罚自己的不忠不孝嘛?上次的日食之后,肃宗心中的不安与不详就越来越重。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改变肃宗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向身体健硕的太上皇也已病入膏肓。

李隆基原本身体一直很好,但是被强迁入西内之后一直提心吊胆、郁郁寡欢。加上身边的老人全部被被迁走,李辅国只安排了些宫女服侍,茕茕独处,形影相吊,好不凄惨。

雪奴派人仔细查访,发现之前李辅国虽然未敢直接对太上皇下毒,但却引荐了不少道士向李隆基讲授长生不老之术。李隆基平时就悒悒不乐,茶饭不香,年纪大愈发怕死,这一招倒是正中下怀,于是干脆辟谷,以服食丹药度日。如此一来,身体自然是越来越差,每日只是拿着杨贵妃的香囊,朝夕视之而欷歔焉。

肃宗闻听太上皇病重,内心更加矛盾。自己一直担心太上皇复位,现在这层忧患减少了,但是自己不孝不安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肃宗已经无法亲自来探望太上皇,只得让‘李辅国’日日前去请安,雪奴得以把两位皇帝的近况掌握的清清楚楚,并传递给了韦雪他们。肃宗和太上皇的时日恐怕都已无多,太子在‘李辅国’的倒戈相助之下,势力日彰,张皇后和越王如坐针毡,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过完了一个难挨的冬天,金戈玉碎的最后时刻就要到了。

春寒料峭,湿气渗过重重锦帷,在空旷的殿宇深处凝成露珠,无声地爬满蟠龙金柱的基座。虽然已经快要谷雨了,西内太极宫的神龙殿里却笼罩着阴森的寒意。

殿角巨大的铜狻猊兽炉膛火早熄,炉身冰冷如铁,再吐不出一丝暖烟。唯有御榻前一只小小的鎏金炭盆,苟延残喘般煨着几块红罗炭,映得榻上那具形销骨立的躯体,如同即将燃尽的残烛。

李隆基深陷在明黄锦衾中,呼吸微弱得如同蛛丝悬在风里,每一次艰难的吸气,枯瘦的胸膛便如破败风箱般起伏,带起一阵空洞的“嗬嗬”声。曾经丰润如满月的帝王面庞,如今只剩一层薄皮紧贴着嶙峋头骨,眼窝深陷如窟,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灰翳,却固执地转向殿门方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天光的朱漆大门。

丙戌日,太上皇李隆基弥留之际,身边仅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陪在侧。

李隆基在病榻之上已经失去神智,自己起伏跌宕的一生在眼前一幕一幕的滑过,那些他曾经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因他而荣华富贵的人,因他而死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漂浮在病榻前,直到杨玉环的出现,李隆基的眼里又放射出了最后的光彩。

殿内死寂,唯闻铜漏“滴答”,声声催命。御榻旁,玉真公主李持盈跪坐于茵褥,一身素净道袍,手中素绢帕子已湿透,却只敢无声垂泪。她指尖颤抖着,轻轻为兄长拭去唇角不断溢出的、混着血丝的涎水。那涎水带着一股甜腻又腐朽的腥气,是内脏衰败的预兆。如仙媛匍匐在榻尾,肩胛骨隔着褪色的裙袍剧烈耸动,双手死死攥住御榻一角垂落的流苏,压抑的呜咽在喉间滚动。

“力…士…”榻上人喉头滚动,挤出两个含混不清的气音,微弱得几乎被铜漏声淹没。

高力士早已被李辅国陷害,流放黔中道,弥留中的李隆基却以为他最信任的人还在身边。

如仙媛手脚并用地膝行至榻头,模仿者高力士的口吻说道:“大家!老奴在!老奴在!”

如仙媛颤抖着捧起皇帝那只枯槁如鹰爪的手——那曾握过开元通宝、拂过霓裳羽衣、指点过万里江山的手,如今冰冷僵硬,皮肤松弛如败絮,指甲青灰,手背上几点深褐色的老年斑如同凝固的血泪。如仙媛将这只手紧紧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试图用残存的体温去暖它,却只感到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玉环,玉环!”李隆基努力的想要坐起来,两个女人赶紧过来搀扶,这才勉强的抬起了上半身。

“玉环,你回来了嘛?玉环,朕对不起你!”李隆基的目光空洞的瞧向空中,努力的捕捉着似有似无的身影。

“我不是你的玉环!”黑暗的神龙殿里突然传来一声回响,把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吓得一哆嗦,李隆基又一头倒回了龙床之上。

“什么人?”玉真公主大呼一声。

“是玉环,一定是玉环!”李隆基游丝般的声音,却还不愿放弃。

“你的玉环早就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就象你亲手杀死你的儿子们一样。”

黑暗中的声音逐渐走了出来,烛光里映射出一袭黄色的身影,竟然是骊山老母。

“来人啊!快来人护驾!”如仙媛冲着神龙殿外大声呼喊,可惜没有任何人理会,谁都知道当今圣上希望太上皇死在自己前面,虽然没人点破,但也不会有任何人来管李隆基的死活。

“玉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不是我要杀你,是他们!是他们!”李隆基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他们是谁,浑身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想要抓住些什么。

“还记得被你杀死的儿子们嘛?李瑛、李瑶、李琚,你都还记得嘛?”那黄衣人又走近了一步,玉真公主和如仙媛抬头看去,是一个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妇人,心中的恐惧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你是谁?”玉真公主壮着胆子问道。

“玄玄,别来无恙啊。”

“你是?你是?”来人居然叫出了自己的小名,玉真公主在记忆中努力的搜索着。

“你是阿史那台台!”如仙媛突然大喊道,眼中透露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如仙,还是你的记性好,也不枉我们一起长大的姊妹情谊。”骊山老母转脸面向如仙媛,淡淡的说道。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你们当然希望我死了,尤其是他!”被称为阿史那台台的人用手指了指龙床上的李隆基说道。

“是谁?是谁!”李隆基也意识到来的并不是自己魂牵梦绕的杨玉环,不由得紧张起来。

“皇兄,是光王妃,您还记得嘛?光王李琚的正妃。”

“光王?”李隆基两眼空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你已经不记得被你害死的亲骨肉了嘛?”阿史那台台冷笑一声,厉声道,“可是我却记得,天下的百姓也记得!开元二十五年,你是如何害死太子,鄂王和我的夫君的。”

“开元二十五年?”蒙在李隆基眼眸上的浓雾仿佛突然消散了,他想起了什么,一瞬间露出了满脸的恐惧,嘶声道,“你是来替他们索命的,不是我!是李林甫,是武惠妃,去找他们,不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