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乃孟 作品

第167章 重逢

上元元年初夏,长安,酷暑难当。

在河阳耽搁了些时日,乐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长安的时候,正当夏日,京城正在饥饿、恐惧和看不见的阴谋中喘息。乐山自通化门入城,这通化门在长安城东北,必经兴庆宫。太上皇李隆基自蜀中还朝之后,便久居这里。这兴庆宫虽不在皇城之内,但与肃宗所居之大明宫仅隔一夹城,宫内又有龙池、花萼香辉楼、长庆殿、勤政务本楼,颇为热闹。李隆基与陈玄礼、高力士等老人住在这里,安度晚年,也算其乐融融。

乐山经过兴庆宫下,却见宫外百姓聚集,跪拜舞蹈,高呼万岁。乐山疑惑,走近抬头一看,原来是太上皇李隆基正在长庆殿的花萼相辉楼上登高远望。楼下宫外的道路边是太上皇命人摆下的酒食、点心,赐给跪拜的百姓和路过的官员。李隆基已是满头白发,身影佝偻,但精神貌似不错,扶栏举杯,享受着楼下的人众的欢呼。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有诵吟之声从楼台上传下来,每一个字都极致的繁华,乐山环视了一圈,情景如此吊诡,没有经历过这五六年战乱的人,还以为眼前是大唐盛世依旧。

“这吟诵的是谁的诗?”乐山虽然河杜甫相处了几年,但却不似韦雪自小就浸淫诗文,便没有听过这首诗,忍不住问身边围观的百姓。

“这位郎君看来不是长安人,这是贾至贾大人的《早朝大明宫》,如今在这长安城里可是脍炙人口,妇孺皆知。”一位读书人打扮的人接茬道。

“贾至?”乐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白不是说不久之前刚在岳州遇到过此人和韦雪嘛。

“可不就是那位替太上皇撰写传位册文的贾至贾大人嘛。何止于此,贾大人写了这首诗之后,连王维、岑参、杜甫几位大人也纷纷写了奉和之文。这盛世未必如昔,粉饰之风可是不输往日啊!”

乐山正在思忖,只听得钟鼓音乐声响起,百姓们的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远远的看见,高台上似乎有人在起舞。

“谢阿蛮!”百姓中有人高呼起来,引起一阵的骚动。

“竟然是她!”乐山想起自己和韦雪在安禄山皇宫里救下的那名女子,原来她辗转居然又回到了玄宗皇帝身边。

花萼相辉楼内,沉香屑在巨大的鎏金狻猊炉腹中暗燃,甜腻的香气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几乎能看见那粘稠的暖金色流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与酒气、熏香、脂粉气、汗气,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谢阿蛮只着一身极简的素白束腰胡旋舞衣,赤着双足,纤巧的脚踝上缠绕着细细的金链,缀满细碎金铃。乌黑的长发未绾任何发髻,如墨色瀑布般垂落至腰际,只在前额发间,压着一枚造型奇诡的赤金点翠蛇形簪,蛇吻处一点鸽血红的宝石,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幽光流转,如同活物吐信。

琵琶声毫无征兆地炸响!不是寻常的宫商婉转,而是数根手指以近乎狂暴的力量轮拂琴弦,发出密集如骤雨、尖利如裂帛的铮铮之声!与此同时,羯鼓沉闷如雷的滚奏自殿角轰然应和,每一声都狠狠砸在人心跳的间隙上!

素白的身影动了。

没有起势,没有铺垫,谢阿蛮双足在猩红的地毯上猛地一拧,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鞭抽打,瞬间化作一团令人无法逼视的白色旋涡!

宽大的素白纱袖与裙裾,在极限的旋转中陡然绷直、张开,如同巨大的、怒放的白莲,又似被狂风撕扯的流云!赤足踏地,足踝金铃发出细碎密集、几乎连成一片的急响,与琵琶的裂帛之音、羯鼓的滚雷之声死死咬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摧枯拉朽的风暴!

谢阿蛮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骨骼的束缚,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中不可思议地扭曲、折叠、舒展!她的腰肢柔韧如狂风中劲草,每一次拧转都带着将自身撕裂般的决绝力量,仿佛在战争中被撕碎的那些生命。

旋转越来越快那素白的裙裾边缘,在向上翻飞,露出一双同样素白、纤巧到不似凡物的赤足,在猩红的地毯上急点如骤雨。足踝上的金铃早已不是细碎的鸣响,而是化作一片尖锐、持续、几乎要刺穿耳膜的金属嘶鸣!

楼上的王公,楼下的百姓都看的如痴如醉,眼前的景象,让这些年的离乱变得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这舞,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如同饮鸩止渴,乐山摇摇头,苦笑一声,扭头牵马继续向城中走去。

长安城东市边缘,靠近光德坊一处被战火半毁、挤满流民和贫苦市民的破败坊区。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劣质草药和垃圾腐败的混合气味。

李光弼在河阳奇迹般地挫败了史思明的猛攻,暂时稳住了关中东部门户。然而,巨大的代价是洛阳再次落入史思明之手。这位新晋的“大燕皇帝”在洛阳耀武扬威,长安虽未直面兵锋,但失败的阴影和随时可能再来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东线战事吃紧,吐蕃则在河西、陇右攻城略地,兵锋一度威胁到关中西部。长安城风声鹤唳,朝廷不得不抽调本已捉襟见肘的兵力西防,城内人心惶惶。

东市胡商区,表面依旧喧嚣,暗地里气氛却日渐紧张,一些陌生的、眼神锐利的突厥面孔频繁出入,以西域佣兵,商队护卫、坊市恶霸的身份密会。

午后的毒日头炙烤着残破的坊墙。在一处勉强能遮阳的断壁残垣下,临时搭着几个草棚。韦雪正蹲在地上,麻利地为一个因暑热和饥饿昏厥的老妇施药。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而坚毅。几个妇人帮忙熬煮着气味浓烈的草药汤,周围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贫民和流民。米豆豆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味道,站在粉腚梅花驹的背上左顾右盼。

突然,一阵粗暴的呵斥和哭喊声从不远处的胡商区边缘传来。几个身形魁梧、穿着唐人服饰却难掩胡人轮廓的汉子,正蛮横地推搡一个摆摊卖旧陶器的粟特老商人。老人苦苦哀求,摊子被掀翻,陶器碎裂一地。周围人群惊恐地后退,敢怒不敢言。米豆豆也被陶器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头钻入了韦雪的怀里。

韦雪眉头紧锁,霍然起身。她认得这几个恶霸,最近时常在东市边缘欺凌弱小,背景似乎不简单。她顺手抄起捣药的石杵,就要上前理论。她身边的几个北冥教的人却偷偷的地拉住她,低声说道:“韦姑娘,使不得!这些人是拱卫司的暗桩!”

韦雪闻言,犹豫了一下,她打算今天治完这批病人,便离开长安去往庐山,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节外生枝。

看见韦雪的犹豫,那几个恶霸更加嚣张,竟然走上前来意图调戏。

就在这时,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从斜刺里冲出!那身影穿着沾满尘土的灰布短打,风尘仆仆,仿佛刚从千里之外赶来,动作却矫健得不可思议。他没拔兵器,只是如同穿花蝴蝶般切入几个恶霸中间,手掌翻飞,或切腕,或点穴,或借力打力。

“砰!砰!啊!”

几声闷响和短促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那几个嚣张的恶霸如同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地摔了出去,有的抱着脱臼的胳膊哀嚎,有的捂着小腹蜷缩在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出手干净利落,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狠辣与精准。

混乱平息得极快。

出手之人背对着韦雪,身形挺拔如松柏,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沧桑和沉静的力量感。

韦雪的心,在看清那个背影轮廓的瞬间,猛地一颤!那熟悉的肩线,那刻入骨髓的站姿……即使隔着数年的烽火与生死,她也绝不会认错。

“乐……山?”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中的石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身影微微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李乐山,他的脸庞比记忆中更加棱角分明,那是被战场的硝烟雕刻出的深邃的痕迹。一道浅浅的伤疤横过左眉骨,那是在河阳之战中刚收的新伤。皮肤的古铜色,比分别时候来的更加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星般锐利,此刻却清晰地映出韦雪的身影,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狂喜、担忧,以及深沉的疲惫。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韦雪身边的贫民、药罐,以及地上那几个还在呻吟的胡人恶徒,最后定格在韦雪清减却依旧明亮的脸上。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雪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喧嚣——贫民的呻吟、孩童的啼哭、妇人熬药的咕嘟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烈日下,断壁旁,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紧紧纠缠。

李乐山向前一步,走到韦雪面前。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她额角的汗珠,却又在半途停住,转而轻轻捡起掉在地上的石杵,递还给她。指尖短暂地触碰,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温暖和无需言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