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微雨燕双飞
南岳衡山,回雁峰。山雾如素练,缠绕着苍翠峰峦,湿润空气饱含雨意,韦雪正在这里练剑。
衡山上的韦雪除了和一班和尚道士讲经说法之外,也在这世外洞天修习着自己的剑法。
韦雪之前的武功都是来自于龙梦云的剑谱,虽然一招一式都记得很清楚,但毕竟都是照本宣科,并没有深刻的领悟。
在衡山修身养性这些日子,观日升月落,一草一木,花鸟鱼虫,渐渐明白了龙梦云剑谱的真谛,那就是两个字,自然。
一切只有在自身真正的领悟了之后,才能放弃刻板的,发乎自然。
“夫吉凶之与善恶,犹善恶之乘形声,自然而然,不得相免也。”
韦雪每每来这回雁峰练剑,十次有八次都会遇到雨雾,无论山下天气如何,烟霞峰上总是云雾缭绕,淫雨纷纷。
然而这回雁峰上却有一种云中雀,最喜在雨雾中穿行。韦雪不仅被这些精灵曼妙的身姿吸引,更是感叹它们迎风雨却优雅翱翔的气质。
云中燕那婉转自由的弧线,轻盈光滑的双翅,像是在雨雾中闪避,雨雾却又无法束缚它们,这也是石头禅师所说的自由吧。
韦雪从云中燕的身上领悟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剑法,此剑法初如细雨,娇柔绵软,却密不透风。忽又如灵燕翻飞,凌厉迅猛,让人措不及防。
但是在最初的突飞猛进之后,韦雪很快便遇到了瓶颈,一味追求灵动的招式却很难做到发乎自然,达到“飒沓如流星”的境界。
这一天,韦雪又在回雁峰上练剑,她束着简单发髻,身形单薄却韧如新竹,正以手中剑,反复演练一招直刺。韦雪咬紧下唇,汗水混着细密雨珠,自额角滑落,眼神专注得近乎燃烧。然而那剑刺出,轨迹却生硬滞涩,风声呜咽,徒劳地搅动四周雨雾,显出几分徒有其形的笨拙。正是无法突破的关头,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气随剑走,剑意未至,气已先竭。”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泉声与雨声,带着山岩般的沉稳,“力散于外,神驰于中,如何破敌?”
韦雪一惊,猛地收势,枯枝差点脱手。她转身回望,竟是自己前些日子在般若寺襄助过的那位盲人老者。
“前辈…您看得见?”
长孙世捷拄着青竹杖,指尖轻抚过竹节上细密雨痕,缓缓向上而行。他虽双目长闭,却步履稳健,仿佛脚下路径早刻入心版。
“剑在风中,不在手上。心若有眼,何须目视?”长孙世捷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道,“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意在先,气在中,力为末。孤鸿岂是蛮力硬闯?当如一线微光,倏忽而没,无声无息,却已刺穿长夜。”
韦雪怔怔听着,手中枯枝悄然低垂。方才她只觉浑身气力都绷在手臂上,此刻经此一点拨,竟觉筋骨深处隐隐发酸,那酸涩感直如醍醐灌顶,瞬间便明了自身用力之笨拙,一股从未有过的明悟夹杂着羞愧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枯枝,依照那“一线微光”的指引,凝神聚意,肩臂放松,意念似水流般注入宝剑末端——刺出!
“尚可。”长孙世捷微微颔首,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掠过一丝讶异。这女娃儿悟性之快,筋骨之灵透,实属罕见。他静默片刻,仿佛在倾听风里更深层的律动。“你这剑法,可有名字?”
“不瞒前辈,晚辈将自己从前所学与在这衡山中的修为向合,却难突破,所以并未取名。”
“看你也是颇有慧根的,衡山雨雾,非是阻碍,乃天赐之师。此地此景,正宜了几个字——微雨燕双飞。”
“微雨燕双飞?”韦雪喃喃重复,这名字便似裹着山间水汽,轻盈空灵,直击心扉。
“取两支竹枝。”长孙世捷吩咐道。
韦雪依言,折下两根细韧青竹,恭敬递过一支。长孙世捷却未接,只道:“看好了。”
长孙世捷身形不动,手中青竹却倏然递出,并非快如闪电,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缠绕粘滞的韵律,仿佛牵引着四周无所不在的雨丝。那竹枝轨迹并非直来直往,而是划出一个个浑圆连绵的弧,宛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渐渐地,奇妙景象出现了:竹尖所过之处,无数细密雨珠竟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吸附,环绕着青竹形成一道流动不息、晶莹剔透的螺旋水幕。水幕旋转,轻若无物,却又蕴含着绵绵后劲,竟将飘落的雨丝尽数纳入其中,于他周身丈许之地,生生造出一片无雨的空灵区域!
韦雪屏息凝神,眼睛一瞬不瞬,几乎忘却呼吸。那水幕螺旋流转,如活物般灵动,分明是自然雨雾,却仿佛被无形之手驯服。长孙世捷双目虽阖,周身却似生有千眼,动作行云流水,人与竹、竹与雨,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哪里还是人间剑术?分明是借天地之力,御造化之机!
“双飞之意,非指两人。”长孙世捷的声音在水幕流转中响起,清晰依旧,“一柄剑,亦有阴阳双翼,刚柔两劲。刚为骨,柔为神;刚者破敌之锋,柔者缠敌之变。如燕双飞,回旋如意,刚柔相济,生生不息。”话音落时,他手腕微微一震,那道凝聚的水幕骤然散开,化作万千细碎珠光,无声洒落,复归于山间雨雾之中,仿佛从未凝聚过。
韦雪心头震撼,似有惊雷炸响,久久回响。她依言举起手中两支青竹,笨拙地模仿方才所见那浑圆连绵的轨迹。起初,竹枝沉重如铁,轨迹生硬,两股劲力彼此撕扯,非但无法引动雨丝,反而搅得周身雨雾乱窜。她一次次失败,汗水湿透鬓发,与微雨交融。然而长孙世捷寥寥数语的指点,如钥匙般精准插入她滞涩的关节:“气沉丹田,意注指尖,勿用蛮力,观想双燕绕梁,穿花拂柳…”渐渐地,那滞涩感开始松动,双竹的轨迹渐趋圆融。她凝神静气,意念沉入丹田,再缓缓透出指尖,引导着双竹。动作不再生硬,两股劲力不再互相倾轧,反倒如流水般开始交融。双竹在她手中,渐渐生出一股奇妙的粘滞牵引之力。
不知练习了多久,当韦雪全神贯注,双腕翻转,两支竹枝终于同时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融弧线时——奇迹发生了!竹尖过处,附近飘落的雨丝被无形的力场悄然吸附,不再直坠,而是沿着那圆融的轨迹微微旋绕,形成两道细小却清晰可见的螺旋水痕!虽然远不如长孙世捷那宏大凝练的水幕,却已是雏形初具,带着微弱却真实的牵引之力。
恰在此时,两只避雨的灰褐色雨燕,被韦雪舞动竹枝的气流惊起,啾鸣着从她头顶斜斜掠过。它们灵巧的身影,不偏不倚,正好从那两道刚刚成型的、微旋的雨丝水痕中轻盈穿过!燕羽拂过湿气,却未被水珠沾湿分毫,只留下两道优雅的淡影,随即投入更深的雨幕山岚之中,宛如这剑法之名最生动的注脚。
韦雪的动作戛然而止,怔怔望着雨燕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兀自残留着水痕旋转之意的青竹,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狂喜如温泉般涌遍全身。她终于触摸到了那玄妙境界的门槛!
“双燕已过,剑意初萌。”长孙世捷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微雨燕双飞’,剑法之基已种于你心。然此剑真意,终在‘双飞’二字。一柄剑,自有双翼;一个人,却难尽展其全。”他顿了一顿,那紧闭的眼睑似乎朝向韦雪,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你该去寻另一柄剑了。寻那柄能与你的剑,共舞于微雨之中,如燕双飞的剑。”
另一柄剑?能与她之剑共舞于微雨中的剑……这念头,如同那穿过水痕的雨燕留下的清啼,在她心底久久盘旋,不肯散去。她手中青竹轻轻一颤,仿佛已感应到未来风雨路上,那必然的、宿命般的回响。
“前辈,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长孙世捷并没有回答,青衫微动,那根青竹杖轻点湿漉漉的山石,人已飘然而起。身影几个起落,便融入了前方更为浓重的雨雾与苍茫山色之中,转瞬不见踪影,只留下袅袅余音混在雨声里。
韦雪独立于回雁峰头,山雨渐密,打湿了她的发髻和衣衫。手中青竹犹在,指尖尚存方才引动雨丝旋转的微妙触感。她低头凝视竹枝上蜿蜒的水痕,又抬头望向长孙世捷消失的那片混沌雨雾。衡山千峰静默,只余下无边雨声,沙沙地落满天地。
不知不觉,韦雪在衡山已经生活了一年,每日读书写字,练气养心,米豆豆陪在身边,从小猫长成了大猫,岁月过的也算静好。
她也不再询问自己要去向哪里,而是平静的享受这自己当下自由的心灵。
韦雪有时候也会想起从前,自己和乐山的零零种种。从长安到法门,从武当到巫溪,对,巫溪。韦雪想起李泌给自己算的那一卦,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定会找到。如今李泌也在这南岳山中,但自己已经不需要他卜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