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乃孟 作品

第145章 辩经大会(第2页)

希迁禅师一席话,带来了整个般若寺的沉默。站在李沘身后的韦雪有些似懂非懂,忍不住低声问道:“石头大师的意思可是即心即佛?”

李泌回头,见是韦雪,点点头说道:“希迁大师主张‘理事圆融,物我一体’。所谓利钝有别、以心传心、教外别传。”

“石头和尚把道家思想混入他的禅宗法门之中,是不是受了你李泌蛊惑的啊?”一旁的希操禅师不冷不热的来了一句。

“天人合一,佛、道本就有相通的地方。”

就在僧众们一片沉积,韦雪已经辩论大会已见分晓之时,石台角落却兀自传来刺耳声响。懒残和尚斜倚冰凉石壁,破衲衣油污处映出微光,枯瘦手指正旁若无人地抠着脚趾缝里的陈年泥垢,指甲划过皮肤的声响清晰可闻。他头也不抬,嘴里却懒洋洋抛出一句:“辩来辩去,诸位辩的是大乘还是小乘?”

此言一出,仿佛在滚油锅里骤然泼进一瓢冷水,全场霎时骚动起来。众僧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石坪上的几位大师却被懒残和尚这句话问的哑口无言,只余下山风掠过松针的细微呜咽,令人心头发紧。

“懒残!何出此言?”希操和尚排众而出,他袈裟如新浆洗过般挺括,身形虽瘦却如孤峰陡立。

“依老衲看,是诸公的心,在台上乱动。”

“咄!”

希操一声断喝恰似惊雷炸开,震得松枝上的露珠簌簌坠落,其声如铁石交击:

“懒残,莫以疯癫掩藏怯懦!”

机锋峻烈闻名的“禅门猛虎”终于显露爪牙。

“你们在这里辩来辩去,无非都想印证自己的法门是佛门正宗,就算你是正宗,若无人信,又有何用?”

“既是正宗,又为何会无人信?”希操目光灼灼似电光直劈懒残。

“我等在此辩是辩非,却不知道当今朝廷已经推崇密宗为国教,不空为国师,灌顶为法脉,你们在这里辩出了输赢,又能怎样?”

懒残简单的几个字,却击中了在场所有大师的痛处,无论禅宗、律宗、华严宗还是净土宗,谁都觉得自己修行的法门是正宗,但得不到朝廷的认可和推崇,是正宗又有什么用呢?

“密宗行的是法,吾等修的是心!”

“修自心便是小乘,普渡众生才是大乘,老衲有说错嘛?”懒残一边说着,一边用指甲刮擦着皮肤,发出单调却刺耳的声响。

石头和尚站起身,竹杖重重叩击石面,金石之音刺入耳膜:“《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若妄动,便着了相,着了魔!懒残,你解得其中真意么?”每一问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辩经台凝滞的空气中,也砸向懒残那副浑噩的皮囊。

众僧的目光瞬间被这凌厉锋芒牵引,随声附和,质问懒残僧。

懒残这才慢吞吞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希操和尚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他喉间滚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哝,活像饱食后打嗝的声响。接着,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筋骨噼啪作响,破僧衣下露出嶙峋的肋骨。

“嘿嘿……住?生?”他喉咙里挤出怪异的笑声,浑浊的眼珠倏然转向希迁,竟似有冷光一闪,“执着于这纸上墨字,希迁,你在大石头上住得还安稳吗?”

懒残僧探手入怀,摸索半晌,竟掏出一卷油腻发亮、边角磨损不堪的经卷来,那正是希迁方才引以为证的《金刚经》。懒残枯瘦的手指捏着经卷,随意晃了晃,油污几乎渗入纸页的纹理。

“密宗为何没有派人来参加辩经?”

话音未落,懒残手臂猛地一扬!那卷承载着无上智慧的《金刚经》,竟脱手飞出,划过一道笨拙弧线,“啪”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摔在冰冷的石坪上。经卷散开,污损的纸页无力地摊在尘埃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啊!”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

希迁和尚浑身一震,目光如铁钉般死死钉在那卷委顿于尘埃的经书上。他脸上刀劈斧凿般的严厉线条,刹那间凝固了。那经卷躺在冰冷的石面上,字迹模糊处,仿佛正映照出他毕生精研、紧握不放的执着形影。时间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连山风亦屏息凝神。

良久,希迁缓缓抬起头。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竟一点点沉淀下去,最终凝为深潭般的澄澈。紧绷如弓弦的身躯,竟也奇异地松弛下来。

韦雪被希迁的表情震慑到了,曾经云淡风轻度化自己的石头和尚居然被人说的哑口无言。

只见希迁双手合十,对着依旧倚在石壁上的懒残和尚,深深地、极郑重地躬下身去。那姿态沉缓如古松垂枝,袈裟的褶皱也随之流淌出前所未有的柔和线条。

“阿弥陀佛。”希迁的声音再响起时,竟如古井深水,再无半点金石之厉,“是贫僧……住得太深了。多谢师兄棒喝。”

“阿弥陀佛。”希操也附和着轻诵佛号,心悦诚服的频频点头。

满场僧人,无论老幼,尽皆瞠目。无人曾想,浑厚如希迁、峻烈如希操,竟会双双当众俯首!辩经台上,唯有山风穿过石隙,发出悠长而苍凉的呜咽,仿佛代替了所有惊愕失声的喉咙。

懒残和尚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瞥了那深躬的身影一眼,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噜声,仿佛沉沉的叹息,又像满足的嘟囔。他不再理会满场的死寂与那些凝固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是慢悠悠地撑起身,拖曳着那双沾满泥垢的破僧鞋,步履蹒跚地向着下山的石阶挪去。

那佝偻的背影渐渐融入苍茫的雾霭深处,仿佛一滴墨融入清水,无声无息。辩经台上依旧一片死寂,只余下石坪中央那卷《金刚经》静静躺着,纸页微卷,被风轻轻掀起一角,又落下。

希操和尚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懒残消失的方向。浓重的云雾正自山谷间翻涌而起,迅速吞没了曲折的山径,亦吞没了那一点踽踽独行的灰影。

此刻,南岳群峰静默,万籁俱寂。那卷经书依旧静静躺在冰冷的石坪上,仿佛一块遗落的碑,默默见证着方才石破天惊的瞬间,也见证着一种更庞大寂静的降临。所有的僧人都在思考,各自的法门都没有错,但要想发扬光大,都离不开与统治阶级的勾兑。若只是自修,则无需辩输赢;若想弘法,只是修心便是不够的。出世的法门,却要入世才能弘扬,到底该如何做?

山风穿过松林,发出阵阵涛声。各位大师不再言语,或沉思,或微笑,或入定。般若台上,清辉遍洒,将古松、磐石、僧影融为一体,仿佛印证着那万法归一、法尔如是的真谛。激烈的法义之辩,最终消融于这无言的山色与自心的朗照之中。万法归宗,只在当下识取自心。辩经之声虽歇,法义的深流已在各自心田流淌,导向那不可言说的觉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