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辩经大会
南岳七十二峰在雾霭里起伏连绵,宛如酣眠巨兽拱起的脊背。般若寺里却早已人影绰绰,辩经大会正在这里举行。各寺高僧袈裟各异,或踞石台,或倚古松,彼此间低语如微风拂过林梢。山中晨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着青灰石阶与虬结的古松枝干,更添几分清寂肃穆。
般若寺里有一座般若台,乃一块天然形成的巨大磐石。此时为古松环抱、云雾缭绕。时值深秋,寒潭澄碧,红叶如丹,更添几分肃穆与深邃。
磐石上围坐着几位大师,分别是希迁大师,禅宗青原行思法嗣,倚石趺坐,气质沉静如渊,目光如炬。
华严澄观大师,华严宗四祖,学识渊博,贯通经论。虽年轻,但气度恢弘,举止从容,身披象征华严圆融的锦襕袈裟。持《华严经》卷轴,代表事事无碍的法界观。
净土承远大师,净土宗慈愍大师法嗣。面容慈悲,衣着简朴,手持念珠,念念有词。
净众无住大师,净众保唐禅派代表人物,承无相禅师法脉。代表身体有恙的无相禅师自成都千里迢迢而来,虽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
云峰和尚法证,精研律藏的高僧,以持戒精严著称。神情端肃,威仪具足,俨然代表着戒律的规范与基础。
大明律师惠开禅师,同为律宗大德,尤重戒律的实践与传承,与法证相互辉映。
般舟和尚日悟,专修“般舟三昧”,以苦行实证著称。形容清癯,目光坚毅深邃,行住坐卧皆显定力,代表精进不懈的实修。
除了辩经台上的七位大师,台下更是围满了前来参禅听法的高僧大德,韦雪远远望去,便看见了李沘的身影,还有他身边的希操律师和懒残和尚,于是跻身向前,来到了几人身后。
晨钟初歇,山岚渐起。朝阳穿透山林,照射进般若寺里,七位大师围坐在磐石旁,松风过耳,泉声淙淙,气氛宁静而凝重。
辩经之声渐次响起,初如细流涓涓,终汇成波涛翻涌。
承远大师拨动念珠,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阿弥陀佛。诸位大德,末世众生,根器陋劣,烦恼炽盛。若论解脱,何法最为当机?老衲观《观无量寿经》云:‘末法亿亿人修行,罕一得道,唯依念佛得度生死。’持名念佛,乘佛愿力,横超三界,岂非最胜方便?”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希迁和澄观身上。
澄观大师微微一笑,展开手中经卷,从容应道:“承远大师悲心深切,所言念佛,自是方便法船。然依华严妙旨,一真法界,事事无碍。极乐净土,岂在十万亿刹外?《华严经》云:‘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当下一念清净,即是净土现前。心净则佛土净,何须更觅西方?”他的话语如同展开一幅无尽庄严的画卷,试图将净土纳入华严的广大圆融之中。
净众无住大师闻言,朗声大笑:“哈哈!澄观大师妙理高深,承远大师悲愿宏深,然二位所言,皆是教下权说,犹有依傍!”他目光炯炯,直指核心:“念佛者,念个什么?心净者,净个什么?若执持名号,心外求佛,是著相;若执‘心净即佛土’,亦是妄念攀缘。无住和尚尝言:‘无念即戒,无念即定,无念即慧。’‘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离一切相,即一切法!当下无心,何处不是净土?何用持名?何劳观心?”他的锋芒直指任何形式的执着,包括对“心净”和“佛号”的执着。
保唐宗的教义与众不同,不由得引起了台下听众们的一阵骚动。
云峰法证和尚眉头微蹙,合掌正色道:“阿弥陀佛。无住大师所言‘无念’,境界甚高,然非初机可及。澄观大师法界圆融,亦需有入门阶梯。承远大师导归净土,尤重信愿行。然一切法门,若无戒律为基,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四分律》乃佛金口所宣,防非止恶,定慧由生。若无戒律规范身心,恐‘无念’流于狂禅,‘圆融’沦为戏论,‘念佛’亦难相应。戒为无上菩提本,此理不可不察。”大明律师惠开亦颔首附议:“法证师兄所言极是。戒律如大地,能生万善。持戒清净,心自渐明,方堪谈无念圆融。”
一直沉默静坐的般舟和尚日悟,此时缓缓睁开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来自定境的深处:“诸大德妙论纷呈。老衲愚钝,唯知一行:九十日中,不坐不卧,常行念佛,期见弥陀。此般舟三昧,全凭佛力加持,亦仗行者精进。澄观大师言法界唯心,承远大师言佛力接引,无住大师言无念即真,法证、惠开大师言戒律根基,于老衲行持中,皆可体会。行至极疲极困时,万念俱寂,唯佛号历历,此时何念何心?何戒何律?何净何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法门万千,贵在专精一行,死尽偷心。”他以自身苦行的实证,将看似矛盾的法门统一在当下的精进实践中,强调亲证的不可替代性。
“有理,有理,持律才是佛门修行的正宗!”法正和日悟和尚的观点得到了大部分僧侣的赞同,众人的目光,此刻不约而同地投向磐石上始终静默如山的石头希迁大师。
石头和尚似在倾听,又似入甚深禅定。良久,他拾起身旁一根枯落的松枝,轻轻一折。
“啪!”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希迁大师将断枝举起,目光平和地扫过每一位大师,缓缓道:“澄观大师言法界圆融,此声可在法界外?”
澄观合掌微笑:“声即法界,法界即声。”
希迁转向承远:“承远大师念佛求净土,此声是秽是净?”
承远答:“佛号亦是声,声性本空,无净无秽。能闻此声之心,若专注佛号,即是净土。”
希迁又看向无住:“无住大师说无念,闻此声时,有念无念?”
无住目光一闪:“闻声即闻声,起念辨是非,即落第二义!闻时无心,何念之有?”
希迁再问法证、惠开:“二位律师持戒精严,此声可犯戒否?”
法证、惠开相视,答道:“声无自性,不落戒相。闻声起妄,方有犯戒之虞。持戒在心。”
最后,希迁看向日悟:“般舟大师精进行道,此声可碍三昧?”
日悟眼神坚定:“行般舟时,万声如潮,佛号如舟。潮声即是佛声,何碍之有?反增定力。”
希迁大师将断枝抛入寒潭,看着涟漪一圈圈散开,直至消失,潭水复归澄澈。他淡淡道:
“诸子论法,各擅其美。圆融、念佛、无念、戒律、苦行,皆是指月之指,渡河之筏。法无高下,契机者妙。若执指为月,认筏作岸,则澄观失其圆融,承远滞于名相,无住落于空谈,戒律反成桎梏,苦行亦是徒劳。”
他顿了顿,声音如磐石般沉定:
“即此一声,即此一念,即此一身。不随声转,不逐念流,不著身相。回光返照,识自本心。心性本自圆具,何劳向外驰求?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无不是道场,无不是般若。若论究竟,说似一物即不中!”
言毕,阖目入定,不再言语。
希迁大师的一席话,如同投入潭中的断枝,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又最终归于澄澈的平静。澄观大师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华严的圆融在此刻不再仅是理论的广博,而是与当下心性的契合。承远大师捻动佛珠,心中了然念佛正是为了契入这“自性弥陀”。无住大师会心一笑,希迁的“不著相”正是“无念”的究竟注脚。法证与惠开两位律师合掌,深知戒律的最终目的正是守护此心的清净光明。日悟和尚则感到一股力量,般舟之行正是为了穿透一切幻相,证得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