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免冠叩首血书呈,不为虚名为国生
卷首
《大吴会典?都察院志》 载:“御史掌风宪,察中外百司之奸弊,凡军国大事有亏国体、害民生者,虽勋贵大臣亦得弹劾,虽兵事机务亦得参议。免冠争谏者,非不敬,乃以国事为重也。”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二十,廷议第九日,紫宸殿的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连日的争论让朝堂裂痕愈发明显,主战派见萧桓迟迟未下开战旨意,终于按捺不住,将矛头直指谢渊。御案上,云州、钦州的血书压在奏折下,暗红的指印透过宣纸隐隐可见。檐外的秋风卷着残雨敲打窗棂,像在为一场激烈的争辩擂鼓。
免冠叩首血书呈,不为虚名为国生。
烽火边关千里骨,徭役故土十家空。
风宪岂容奸佞误,丹心敢对苍生平。
莫言书生无壮志,一纸民声重万兵。
辰时九刻的钟声余韵尚未散尽,威远伯李穆已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他见萧桓翻阅谢渊那份 “三实” 核查奏疏时频频点头,指尖甚至在 “核粮需三司联查” 的批注上轻轻点过,猩红的公侯袍袖猛地一甩,带起一阵疾风,指着谢渊怒斥:“谢渊!你放肆!”
声音震得殿中烛火剧烈摇晃,金黄的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在紫檀木案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李穆的脸涨得通红,鬓角的白发根根竖起,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你一介风宪官,领着都察院的俸禄,拿着朝廷的薪银,不好好去查地方贪腐,却在这紫宸殿上屡屡阻挠军务,究竟是何居心?”
他往前逼近两步,腰间的玉带扣 “哐当” 撞在护心镜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惊得内侍慌忙扶住御案上的茶杯:“兵事自有五军都督府运筹、兵部调度,轮得到你这连弓都拉不开的酸儒指手画脚?” 李穆的指尖几乎要戳到谢渊鼻尖,唾沫星子飞溅在青袍上,“三番五次阻挠开战,不是怯战是什么?分明是误国!是要让大吴的江山断送在你手里!”
李穆猛地转向御座,“咚” 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金砖的声响沉闷而决绝:“陛下!都察院执掌风宪,就该管贪官污吏、察地方弊政,不该越俎代庖插手军务!谢渊以文臣干政,屡屡阻挠军机,此风绝不可长!恳请陛下治他越权干政之罪,以儆效尤!”
几位与李穆交好的勋贵武将立刻出声附和。忻城伯赵武 “哐当” 一声踏出列,他常年驻守南疆,铁甲上还沾着未擦净的锈迹,声音粗如砂纸:“威远伯说得对!谢御史连刀都没握过,马都骑不稳,怎知边军风餐露宿的疾苦?不过是靠几本发霉的史书空谈误国!” 他抬手拍着自己的护心镜,“打仗要的是刀枪,不是笔墨!再让这酸儒拖下去,大同卫的弟兄们都要成北元的刀下鬼了!”
山海关总兵紧随其后,他腰间的佩刀因激动而剧烈晃动,刀鞘撞击甲片发出 “哗啦啦” 的声响:“末将请战!再拖下去大同就真完了!谢御史若能担保大同不失,我等甘愿听令,否则就该闭紧嘴巴,别在这耽误军国大事!” 他的声音带着边关的风霜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逼问。
殿中瞬间吵嚷起来,“越权干政”“怯战误国” 的喊声像冰雹般砸落,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威远伯李穆的咆哮、忻城伯的呵斥、总兵官的怒吼混在一起,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连檀香燃烧的青烟都被搅得支离破碎。
镇刑司太监王瑾缩在鎏金柱后,半张脸隐在柱影里,只露出一双闪烁着恶意的三角眼。他见时机成熟,突然尖声插话,那声音像生锈的铁爪刮过琉璃瓦,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咱家倒听说,都察院去年查边军饷银时,查出不少‘亏空’,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 莫不是谢御史自己贪了军饷,才怕开战露馅?”
王瑾的拂尘在袖中轻轻晃动,语气带着阴恻恻的得意:“毕竟打仗要查军械粮饷,账本一对,入库出库、发放领用,什么猫腻都藏不住了!谢御史这百般阻挠,怕是心里有鬼吧?”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瞬间扎进殿中凝滞的空气里,不少中立官员都下意识地看向谢渊,眼中带着惊疑。
周毅气得浑身发抖,指节攥得发白,老树皮般的手掌在袖中死死绞着 —— 他亲眼见过谢渊为查军饷亏空,在大同卫冻得高烧不退,怎么容得下这般污蔑?可 “武将不得干预言官事” 的规矩像枷锁,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喉间发出压抑的低吼,鬓角的白发因愤怒微微颤抖。
李穆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斜睨着谢渊,仿佛胜券在握。忻城伯赵武更是挺直腰板,铁甲护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等着看谢渊如何应对这致命一击。殿中的烛火剧烈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扭曲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像一场无声的撕扯。
“臣非怯战!”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压过所有吵嚷。谢渊猛地抬手解开乌角带,“啪” 的一声,乌纱帽从头顶滑落,在金砖上砸出清脆的声响,滚出半尺远。他的发髻被震散,青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缕湿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却丝毫不顾。
“这是云州、钦州百姓的血书!” 谢渊从袖中取出一卷麻布,双手捧着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咚” 的一声,震得周围官员都心头一紧。血书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哗啦” 散开在金砖上,暗红的血迹早已发黑凝固,却仍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指印 —— 有的指节处沾着泥土,有的指尖带着裂痕,层层叠叠的红印像无数双眼睛,无声地诉说着苦难。
“云州寨的百姓跪在都察院门口三天三夜,说‘宁输粮草守寨,不愿子弟送死’!” 谢渊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汗水混着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在血书上,晕开细小的水渍,“钦州渔民联名画押,血书上写‘家有壮丁者三户,若强征则户户绝户’!他们刚从蝗灾里活下来,房梁还没修好,粮仓还没填满,怎能再遭兵祸?”
他抬起头,额角已磕出红痕,血丝爬满双眼:“臣查案三年,在山东见过兵燹后的白骨堆,累累白骨中还有孩童的乳牙;在大同见过烽燧下的无名尸,手指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边军缺粮少械是实,百姓怕征徭役是实,二寇勾结存疑也是实 —— 这些都是臣亲眼所见,何来空谈误国?”
谢渊的目光扫过李穆,带着彻骨的寒意:“若说怯战,臣愿领旨去边关督粮,与边军同饮雪水、共守孤城;若说贪腐,臣的俸禄账册可查,家徒四壁唯有旧书!可那些借‘主战’之名中饱私囊、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人,才是真的误国!”
周毅看着血书上的指印,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他猛地往前半步,几乎要冲破武将列的规矩,却被身旁的副将死死拉住。烛火在谢渊散乱的发丝间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血书上,像一座不屈的丰碑。
他猛地抬起头,额角已磕出一片红肿的血痕,鲜红的血丝顺着鬓角滑落,与散落的青丝缠在一起,像极了边关烽燧上飘着的血染布条。谢渊的声音因悲愤而嘶哑,却字字如金石落地:“边军缺粮少械是铁打的事实 —— 大同卫粮仓只剩三成,粮仓底部结着蛛网,新收的粮草里还掺着沙土;新卒拉弓不过三石,射箭连五十步的草人都射不中,甲胄锈蚀得能透光,握刀的手冻得裂开口子,血都冻在了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