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轻剑斩黄泉 作品

第428章 君心自有权衡在,臣志终为社稷宁

第八集?君心难测:帝问三策探深浅

卷首

《大吴会典?圣训》 载:“凡军国大事,帝需亲问策于群臣,辨其言、察其行、考其实,不为虚言惑,不为私情动。问策需及要害:战之害、守之险、行之要,皆需一一核验,方可定夺。”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九,廷议第八日,紫宸殿的梁柱间弥漫着凝重的气息。连日的争论让朝堂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主战派虽气焰稍减,却仍在伺机发难。御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一半是 “请战书”,一半是 “守策疏”,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沉沉的光。檐外的秋雨已停,冷风卷着落叶穿过回廊,像在催促一场关键的对质。

轻出战祸耗民膏,缓战须防懈意生。

三实方能固疆土,严查始可破奸情。

君心自有权衡在,臣志终为社稷宁。

莫叹朝堂争论烈,清风终会扫云明。

辰时八刻的钟声余韵刚在殿梁间散尽,萧桓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那奏折的宣纸边缘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发毛起卷,边角处留着深浅不一的指痕,“轻战”“急援” 等字被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墨迹晕开的痕迹里藏着连日的斟酌。他指尖在 “轻战” 与 “固守” 的墨迹上轻轻划过,指腹触到经年批阅奏折磨出的薄茧,那茧子在微凉的宣纸上蹭过,带着一种沉缓的力度。

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抬起,萧桓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中群臣,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映得忽明忽暗。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谢渊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个字都像砸在金砖上:“谢卿,连日来你力主缓战,说尽轻出之弊、守战之利。今日朕要听实的 —— 轻出之害究竟藏于何处?缓战之险又该如何提防?守战之要到底该如何落实?你且一一讲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殿中瞬间落针可闻,连檀香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辨。那檀香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浮动,带着甜腻却沉闷的气息,像极了此刻压抑的朝局。

主战派的威远伯李穆下意识挺直腰板,猩红的公侯袍袖在烛火下泛着油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却不知右手早已在袍角下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 —— 他等着看谢渊如何应对这直击要害的三问,心里暗忖 “看你这酸儒今日如何圆场”。

宁远侯赵承侧着身,斜睨着谢渊,眼中满是 “看你如何圆场” 的讥讽,铁甲护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刻意将握着烽燧残报的手藏在袖中,仿佛那残报能给他底气。

镇刑司太监王瑾缩在鎏金柱后,半张脸隐在柱影里,手中的拂尘因紧张微微颤动,雪白的尘尾扫过袍角,带起细碎的声响。他那三角眼死死盯着谢渊,眼白多过黑瞳的眸子里翻涌着恶意,像盯着猎物的毒蛇,只等对方露出破绽便要扑上去撕咬。

唯有周毅等几位久戍边关的老将,眼中带着掩不住的期待。周毅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佩刀,刀鞘上的铜环被磨得发亮,他望着谢渊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里藏着焦灼 —— 这三问,不仅是考较谢渊,更是在问边军的生路。

烛火在殿中轻轻晃动,将众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忽长忽短,像一场无声的角力。檀香的气息愈发凝滞,连空气都仿佛被绷紧,只等谢渊开口,便要掀起新的波澜。

谢渊躬身行礼,青袍的下摆在寂静中纹丝不动,粗布衣料与冰冷的金砖地面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殿中沉默的基石。他缓缓抬起头时,声音清亮如钟,穿透殿内凝滞的沉闷,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陛下,轻出之害,首在耗国力于无形,如温水煮蛙,待察觉釜底已焦,再想添柴已回天乏术。”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蓝布封皮的册页,双手捧着徐徐展开。那卷《历代边战损耗册》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带着被反复翻阅的毛边,边角处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有的浓黑如漆,显然是悲愤时所书;有的浅淡发灰,应是深夜研读时所记,每一笔都藏着心血。

“元兴帝征安南时,只因总兵官一句‘一月可平’的妄言便轻启战端,” 谢渊的指尖点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 “耗银三百余万两” 的字样,声音带着难掩的痛心,“半年间耗银三百余万两,粮草五百万石,虽侥幸得胜,却让国库空虚如洗,连太仓储粮都挪用了七成。”

他加重语气,念出民间流传的俗语:“后三年百姓赋税骤增三成,关中流民四起,至今老人们还说‘安南捷报至,家中米缸空’—— 捷报上的墨迹未干,百姓的眼泪已流尽,这便是轻战的代价!”

谢渊抬眼看向李穆,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永熙帝北征瓦剌,同样因轻战缺后援,五万京营精锐尽数埋骨漠北,连将军的尸骨都找不回。京畿防卫空虚如纸,只得急调南疆军北上,导致安南复叛,前功尽弃,多少将士的血白流了!”

他环视殿中,声音愈发沉重:“如今边军缺甲少粮,新募的士卒拉弓不过三石,连刀都握不稳,甲胄锈蚀得能透光。若强行轻出,胜则粮草耗尽、边军疲敝,十年内再无力守边;败则大同、钦州尽失,敌寇长驱直入,饮马黄河,到时候谁能担这个千古罪责?”

谢渊的声音陡然转厉,像惊雷炸响在殿中:“更可怕的是,有人会借‘轻战’之名中饱私囊!去年宣府监军成国公,借着‘督战’的名义私扣粮草五千石,把冬衣银拿去买小妾,导致守卒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冬里穿着单衣,冻饿而死在烽燧下的就有三十七人!” 他盯着李穆,字字如锥,“回朝后他却奏‘军容整肃’,还得了陛下的赏赐 —— 陛下难道忘了那些冻死在边关的弟兄?忘了他们家属捧着空棺哭嚎的模样?”

这话如重锤狠狠砸在李穆心上,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案几上,“哐当” 一声带倒了砚台,墨汁溅在猩红的袍角上,像泼上了一团黑血。他脸色瞬间涨红如猪肝,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喉间发出压抑的低吼,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死死攥着袍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缝都在微微颤抖。

“那缓战之险呢?” 萧桓的指尖轻轻叩着御案,龙纹浮雕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每一道鳞纹都像在无声审视。他的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穿透谢渊的话语,看到更深层的考量。

谢渊的回答愈发沉稳,声音里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陛下,缓战之险不在‘缓’,在防松懈生祸端,非‘不战’之险,是‘忘战’之危。” 他从袖中取出第二卷册页,双手捧起时,能看到纸页边缘因常年翻阅而磨出的毛边。

册页上用蝇头小楷密密匝匝记着边军防守的疏漏,字迹力透纸背,有的墨迹发暗,显然是泪水浸泡过的痕迹:“守战非‘龟缩不出’,是‘慎战待机’,需每日查边报、核粮草、练边卒,一日不可懈怠。” 谢渊的指尖划过 “元兴二十三年” 的记载,声音带着痛心,“那年北疆因缓战期间监军贪酒误事,烽燧值守成了摆样子 —— 守卒在烽燧里赌钱喝得酩酊大醉,连敌骑的烟尘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