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神秘的 作品

926获得许可

亚历山大望着埃扎亚夫人指尖在羊皮卷上翻飞的模样。

墨水瓶里的雪松墨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鹅毛笔在纸页间游走的沙沙声里,那些纠缠了他三日的债务清单、领地纠纷文书正被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

他放在膝头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实在难以想象,这位总以丝绸披帛掩住半张脸的女士,处理起这些琐碎事务时竟比他麾下最老练的书记官还要利落。

连封蜡的火漆温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烫皱羊皮,又能让印章纹路清晰如刻。

“太棒了!”他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往前倾了倾身,皮质马裤在座椅上蹭出细微的声响,“那么今天下午,可以安排与法扎帕夏会面吗?”

话音刚落,当“法扎帕夏”这个名字从舌尖滚出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已已经挺直了背脊,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

那是当年老帕夏亲手为他系上的青铜剑扣,此刻冰凉的触感正透过皮革传来,提醒着他这份会面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埃扎亚夫人爽快地点头,起身时腰间的银链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走到门边忽然停下,转过身来,丝绸披帛下的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啊,主人,请叫我埃扎亚。”

亚历山大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对方眼睫上沾着的细碎阳光,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描绘古战场的挂毯——上面的骑士们总是以头衔相称,仿佛这样就能在刀光剑影里守住几分体面。

他最终只是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热情却带着些许保留的笑容,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毕竟,论血统,论年岁,他们都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埃扎亚回来通报会面已定时,窗台上的金丝雀正歪着头梳理羽毛。亚历山大接过她递来的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轻轻晃荡,映出窗外那片铺展到天际的粉红色海洋——当地人叫它“生命之海”。

此刻海风正卷着细碎的花瓣涌来,带着咸涩又甜腻的气息,扑在他脸上时,倒让连日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他靠在雕花栏杆上,望着远处海面上掠过的白帆,酒杯在指间慢慢旋转。托勒密的信使昨日送来的密信还揣在怀里,羊皮纸的边缘已被他攥得发皱;

阿萨兹在东部边境集结的兵力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已有半月;米尔扎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背后,藏着多少算计谁也说不清……

还有阿蒙赫拉夫特,那个神出鬼没的名字像幽灵似的,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浮现。

“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粗粝得像被砂纸磨过。海风忽然变大,卷着花瓣打在他脸上,带着点戏谑似的凉意。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时,竟觉得眼角有些发烫——原来自已早已被这些无形的网缠得密不透风。

不知过了多久,窗台上的金丝雀忽然扑棱棱飞起,撞在雕花栏杆上发出轻响。

“敲门!敲门!敲门!”

沉闷的敲门声像是用铁锤砸在橡木上,震得门楣上的铜环都嗡嗡作响。紧接着,一个洪亮如洪钟的声音便炸开在门外:“臭小子!这么久了!怎么!不想看看这老山羊的脸?”

亚历山大刚转过身,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魁梧的身影几乎是挤了进来。法扎帕夏穿着件宝蓝色的束腰外衣,银白的胡须像瀑布似的垂在胸前,每走一步,地板都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大笑着张开双臂,那架势活像要把整座房间都抱在怀里。

“帕夏大人!”亚历山大刚要行礼,就被一双如同老橡树般粗壮的手臂紧紧箍住。他顿时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肺里的空气被挤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雪松油气味,混着淡淡的烟草味,还有盔甲保养油的味道——这些气味曾让他无比安心,此刻却让他只想咳嗽。

“您……轻点……”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角瞥见法扎帕夏腰间的弯刀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刀鞘上镶嵌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位老人明明已是暮年,力气却比年轻的士兵还要惊人,那双臂膀一收,简直像铁钳似的。

好不容易挣脱怀抱,亚历山大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忽然明白了去年婚姻大赛里为什么要按体重分级——若是被法扎帕夏这样的选手抱住,恐怕不等裁判喊停,对手就已断了气。

他望着眼前这位比自已高出一个头的老人,银白的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红润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光泽,那双眼睛更是亮得像正午的太阳,哪里有半分“日益恶化”的模样?看来伊纳亚夫人的担忧,多半是做母亲的多虑了。

法扎帕夏却毫不在意他的窘迫,自顾自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在拍打牛皮鼓:“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就弱成这样?”

“抱歉,抱歉,帕夏大人。”亚历山大好不容易顺过气,笑着摆手,“不过我刚才听说,您正忙着陪孙女们放风筝呢。所以……哈哈哈……”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老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果然,只要提到那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就会立刻变得像个孩子。

法扎帕夏果然得意地扬起下巴,银须抖了抖:“那是!我家的小玫瑰们,放风筝的本事可比你当年强多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空气中弥漫着葡萄酒的醇香和海风的微腥。亚历山大端着酒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笑意:“恭喜您,帕夏大人,为令爱寻得如此良婿,如今在宫廷里也站稳了脚跟。”

法扎帕夏闻言,粗粝的大手在膝盖上一拍,银白的胡须跟着颤了颤:“你这小子,倒是会说漂亮话!”

他扬手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却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忽然挥舞起结实如树干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的粗粝:

“呸!你也别跟我摆这官样架子!我承认,论手段,我确实比不上你。单是你拿下提比亚斯那一战……就足够让你的名字在史书里躺上一千年!”

“一百年后呢?谁还会记得法扎帕夏?呸……到时候我早成了地里的泥巴,风一吹就散了!”

老头说着,又端起酒杯大口吞咽,琥珀色的酒液在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仿佛要将那些翻涌的情绪一同灌进肚里。

他脸上虽挂着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像是不甘,又像是对岁月的无奈——那点若有若无的嫉妒,像杯底的沉渣,被他用烈酒强压着,却还是悄悄浮了上来。

亚历山大默默看着他仰头饮酒的模样,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笑了笑。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老人银白的发丝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让他那番粗鲁的话显得不那么刺耳了。

法扎帕夏向来不是这般口无遮拦的人。亚历山大记得,当年在议事厅里,这位老人即便与人争执,也总会捋着胡须,用沉稳的语调摆事实、讲道理,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族的文雅。

唯有在真正动怒时,或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让心底的话像脱缰的野马般奔涌而出。

“别光顾着笑!”法扎帕夏把空酒杯往桌上一墩,杯底与木桌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他身体前倾,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亚历山大,里面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与军人特有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