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前路
当最后一滴酒也饮尽时,辞厄宴就该结束了。
依照帕拉图习俗,米切尔夫人送给上校一副新马镫和一双新靴子作为礼物。
博德大笑着换上新靴,又用力将旧鞋掷出窗外,以示从此彻底摆脱厄运。
说来有趣,温特斯用奔马之国的方式为博德上校接风洗尘,然而在场的帕拉图人其实就上校一个。
意识模糊的梅森上尉被海因里希送回寓所,临走时还在念叨他的育种经验。
而博德上校想和温特斯单独谈谈。
离开米切尔府,两人漫步在圣乔治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陆院的逸事。
“走不动啦。”博德上校看着岸边的两块大石:“坐一会。”
“好呀。”温特斯早就不想走了。
坐下来之后,温特斯慢慢伸展左腿,无意识地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感觉你跟个老头子似的?”博德上校调侃道:“起身坐下直哼哼。”
温特斯敲了敲左膝,轻松地回答:“冥河西岸那仗,这边被马蹄踩了一下。本来好得差不多了,最近天气转凉,莫名其妙又开始发酸发痒。”
博德上校沉默许久方才开口,语气中满是内疚:“还没同你道谢。那晚若不是你折返回来救我,我已经死了。”
“用不着谢。”温特斯指着后脑,笑着说:“这里挨了一锤,那晚好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讲给你听。”
“算了。”
“谢谢。”
温特斯笑了笑,没说话。
温特斯变了,博德上校也变了。
曾经的上校魁梧、热情、大声地笑、狠狠地骂,像是雄壮的公马;
如今的独臂军人沉默、安静、削瘦到撑不起衣服,外表先于年龄衰老,而心灵比外表更沧桑。
虽然他仍旧保有一种积极的幽默感,但想走出来是很难的&
“下铁峰郡那里,你不派兵?”
“不派。”温特斯面无表情:“那里交给巴德。”
“上铁峰郡呢?”
“也不派,北八镇并不效忠于我。”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派兵帮他们?”博德上校似笑非笑。
“不是。”温特斯坦诚相告:“因为他们不效忠于我,我难以在上铁峰郡获取补给、动员人力。那里不适合作战,所以不派兵。”
“你打算如何?”博德上校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一枚石子从温特斯手中飞出,刹那间又在半空中炸裂:“我想在中铁峰郡决战。”
“主力会战的前提,是参战双方都有进行主力会战的意愿。”博德上校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特尔敦人要在中铁峰郡决战?”
“我不知道。”温特斯幽幽地说:“而且如果我是敌酋,我会竭力避免主力会战。”
“蛮子部落多、派系多,建制零碎。坏处是打大仗时容易一触即溃。好处嘛。”上校长长叹息:“灵活,几十轻骑就是一支军队。”
温特斯轻松愉快道:“所以此役重点不在于指挥我的部队,而在于指挥特尔敦人的部队。要让他们在我选定的战场,与我开战。”
博德上校先是愣住,随之皱起眉头,最后朗声大笑。
“我算是知道阿尔帕德为何那么喜欢你了。”上校使劲拍打温特斯的肩膀:“年轻人果然可怕,敢想敢干,我是真的老啦!”
“您先别着急夸。”温特斯颇为无奈:“该如何调动敌人,我还没想妥当。实在是……无论如何结果都不可能更坏,我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博德上校故意板起脸:“确定战略以后,想尽办法靠近战略目标的过程就是战术。若是我来指挥,我连“指挥敌人”这个想法都不会有;就算有,我也会用种种理由否定掉。你已经有了方向,这还不够好吗?”
长辈的夸奖比责骂还难以承受,温特斯紧急转移话题:“您说阿尔帕德?怎么?”
“很欣赏你。”
温特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石子:“没发现。”
“他把酒壶都给了你,还不够欣赏你?”博德上校挑眉反问:“我还是准尉的时候,就没见过那酒壶离过他身。”
“有这回事?”温特斯失笑,他一直以为酒壶是阿尔帕德随手扔给他的。
“当然,人人都知道阿尔帕德将军的幸运酒壶,那是他的护身符!”
“护不了身啦。”温特斯不禁莞尔:“报废了。”
“报废?”博得上校瞪起眼睛。
“为我挡了一枚铅弹。”温特斯指着左胸:“在这里。”
博德上校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笑过之后,上校擦着眼泪说:“既然提到阿尔帕德,还有旁的事我想问你。”
“请问吧。”温特斯在心底轻叹。
“塞克勒将军是不是你杀的?”博德上校脸色一变,眼神凌厉。
“是我杀的。”温特斯痛快承认。
“为什么杀?”
“理由很多,但是归根结底就一条,我想杀他。”
“想杀就杀?”博德上校质问。
温特斯平静回答:“没错,想杀就杀了。”
“还想再杀别人吗?”上校冷笑着问。
“之前想。”
“现在呢?”
“淡了。”
“什么淡了?”
“仇恨淡了。”温特斯皱了皱鼻子:“而且我发现杀一个人不顶用。杀掉塞克勒,还有泰克勒。杀掉阿尔帕德,还有瓦尔帕德。杀一个,后面有十个等着接班,没劲。”
“杀一个人不顶用,所以要杀更多?”博德上校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觉得呢?”温特斯反问。
“我觉得?”博德上校怒目圆瞪,大吼:“我觉得你是野心家!窥见机会,便不择手段地夺取权力!想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哪怕为此要杀掉成千上万的人也不在乎!”
温特斯深深吸气,长长叹息,笑着问上校:“您说,一个动物长得像狼、叫声像狼、走路也像狼,那它是不是狼?”
“不是狼,难道还是犬吗?”博德上校冷笑。
“对呀。所有人都会把它看成狼,也都会像对狼一样对待它,那它是什么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博德上校咆哮如雷:“你少在这跟我拐弯抹角!我就想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不是狼?那你告诉我,你哪里和狼不一样。”
“想要干什么?”温特斯苦涩地说:“我要是也能知道就好了。”
“老子他妈揍死你小子!”博德上校猛地站起身,用力挥舞着独臂。雄健野蛮的公马从沧桑的躯壳里冲了出来。
“您打不过我。”温特斯把上校按回石头:“息怒息怒,我和您慢慢说。”
博德上校大口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
等上校喘匀气,温特斯才开口。
他望着夜幕下的黑色河水,有些怀念地回忆道:“最开始,我装成强盗去伏击征粮队,不让热沃丹来狼镇强征粮食。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装成强盗?”上校嗤笑。
“我也不能真当强盗吧?”温特斯理所当然反问:“我可是有任命的驻镇军官,有必要与热沃丹公开敌对吗?”
“然后?”
“然后我发现仅仅保护狼镇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其他镇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如果整个铁峰郡都烧起来,狼镇也一定会化为灰烬。”
“所以你的地盘越来越大……”
“所以我开始思考问题的根源。”温特斯低头拨弄着手心的小石子:“问题不在平民百姓,也不在那些执行命令的士兵,甚至不在罗纳德少校这种直接下命令的人。
人们痛恨征粮征丁的士兵,顺便痛恨热沃丹城里的老爷,因为他们直接接触到的就是这两层。
而真正的问题出在更高级别的决策者那里,但是决策者隐藏在代理人背后,所以总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公爵大人是好的,公爵的仆人是坏的。”
“所以你要对付亚当斯将军?”博德上校眯起眼睛:“战争开始之后,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结束战争。就算你真能击败亚当斯将军,你想过你要如何收场吗?”
温特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吟吟地说:“不瞒您——您也别笑话我。我最开始是真的抱着一点‘救世主’的情怀夺取热沃丹和铁峰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