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六十七 作品

50. 摧折

    薛怀义是冷着脸过去的,一到地方,用一个“滚”字赶走所有人。

    旧账新账,今夜,他要清算到底。

    薛柔意外地善待自己,用一方鹿皮褥子将自己盖起来,后腰处垫个软枕,懒洋洋靠在床头,静静向来人投诸于目光。

    无言之下,满是讥讽与嘲笑,仿佛在说:你既不让我好过,那好,那便互相折磨,几时折磨够了,几时同归于尽。

    “本来打算名正言顺对待你的,”薛通、崔介叛逃在先,薛柔破坏婚服凤冠在后,全在挑衅薛怀义的耐性,不得不说,他们成功了,这一刻,是他二十年人生中最为恼火的时候;他走得很慢,每次踩下的步子却格外沉重,“如今来看,名不正言不顺也没关系。”

    语毕,他的身影罩下来,笼住了完整的薛柔。他宏观地打量她,说:“自己来,或者朕帮你,选一个。”

    来什么,他虽没挑透,但极具侮辱性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薛柔不甘示弱,冷然回击:“从你嘴里说出名正言顺这个词来,你是真不嫌惭愧啊,薛、怀、义。”

    全天下都知道薛怀义不是薛怀义,而是岑熠,唯独她不知道——没有人给她窥探外界的机会,她的时间,仍定格在两个月前,母后的手从她的脸上滑下去那瞬。

    薛怀义哧的一笑:“看你可怜,告诉你好了——这天下,早就不姓薛了,姓岑。”

    他很久没回忆往事了,拜薛柔所赐,二十年前的种种,如潮水般冲刷着二十年以后的双目。

    记事起,母亲总是孤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垂泪,他问过很多次,均以石沉大海告终。

    他骨子里争强好胜,不甘囿于无能为力的境地,当母亲流泪时,哪怕在一旁递个手帕也行,至少有他陪着母亲,母亲不那么孤单了。

    于是乎,他开始付诸行动,母亲拒绝,他也不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持之以恒。

    到六岁那年,母亲有所动容,接了他的帕子,并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告诉他:他不是外人口中的野种,他有父亲,父亲很疼他,同母亲一样,无比期待他的降生。

    他追问母亲:他的父亲,不应该是京城皇宫里那位受万人敬仰的皇上吗?

    母亲摸着他的头,容色悲愁地否认,但更多的,决不愿告诉他了。

    他生下来所受的嘲讽与取笑,全来自于那年皇上途径行宫,而母亲处心积虑,趁此机会,算计着偶遇皇上,并以那沉鱼落雁的美色引诱宴席后醉酒的皇上春宵一度,然后怀上了他,可母亲是个低贱的奴婢,且心术不正,根本登不得高台盘,所以,纵然身怀有孕,也难逃被抛弃行宫的命运。

    如果他的父亲并非真龙天子,那这许多年以来的耻辱与谩骂又算什么?

    小小的他,已经长成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六岁之后的每一年,他都坚持询问母亲当年的真相,母亲只是摇头不语。

    十岁上,母亲病了,所有人都说治不好,后来果真应验了。

    母亲奄奄一息那晚,他守在病榻跟前,听了整整一夜母亲呓语般的絮叨。

    黎明之际,絮叨声停了,母亲死了,困扰他许多年的真相,亦被他从这夜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完整。

    偌大的行宫内,有一对有情人,一个是梅园内修剪梅枝的宫女,一个是把守行宫的侍卫,他们因一支红梅相识。

    起初只是点头之交,可情缘这东西,总是来得悄无声息而且刻骨铭心。

    两年里,他们从相识走到了相爱,寻常恋人有的,他们都有——肌肤之亲、山盟海誓。

    再有半年,宫女就年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了。

    一个深夜,侍卫将毕生积蓄尽数交与宫女,并许下重诺:他已请求加入不日南征的队伍,必定挣得一份家业,而后风风光光地求娶她,给她后半生的安稳。

    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那日,皇上驾临行宫,吃醉了酒来梅园吹风解酒,恰撞见貌比西子的宫女。

    酒兴上头,春心大动,遂强了宫女。

    宫女想过死,是侍卫的承诺支持她活下去,他会平平安安归来,并兑现诺言的,她深信不疑。

    正因此,半年后侍卫战死沙场的传回来,宫女怎么也不信,生下孩子不信,孩子一天天长大也不信,直到油尽灯枯那晚,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侍卫死了,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侍卫有名字的,他叫什么来着?

    哦,岑渊,是岑渊。

    这段泥泞的过往,讲述者平静,聆听者麻木,共同呼吸的空气里,每一分都是诡异的味道。

    薛柔翕动着嘴唇,淌下泪来:“说一千道一万,你是在炫耀吗?岑、熠。”

    这算什么,薛家的江山,拱手让给了一个侍卫宫女私通所生的下贱胚子吗?

    太好笑了,太荒唐了!

    他吃吃笑起来:“朕是在让你认清局势,你已经不是人人捧着的大周十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