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乘墨 作品

22. 装癫是个技术活

    闻竹正欲抬手拿书案上的薄纸,话音未落,贾学录如临大敌般,不管不顾地把桌案旁的闻竹推开。

    被枯瘦的贾学录撞了这么一下,少年先是一脸茫然。随后像是想通了什么,满面惊讶,左手先是指着贾学录,又收手向怀里掏着什么:“先生竟然......”

    任是贾学录精神已近乎崩溃,也不难知道,自己前几日过于疏忽,已然漏了馅。一帮太学小皮子正吵嚷着要追凶。

    这怎么能行?杀了他倒也罢,下地狱也罢,可家里孩子怎么办?

    贾学录死死盯着少年,面无表情,摸上手边砚台。可少年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他摸不到头脑:

    “我闻某寻寻觅觅,终于得遇同道!!!”少年最终从怀里摸出一张褶皱的薄纸,细细展得平整后,才十足小心地递到贾学录面前。

    贾学录一惊,这样式笔迹,竟和他那张别无二致。

    贾学录松开抓着砚台的手,狐疑接过,细细看了,嘴上依旧含糊:“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少年像是着了魔,充耳不闻,目光热切,抓上贾学录手臂:“先生可炼成了?”

    贾学录想要抽手,胳臂却死死被他扣住,“先生——先生——求先生可怜晚辈,没有了红......”少年抬头看了眼窗外,压低声音,“没有了......那个.......人生可谓再无乐事啊!”

    少年热切得近乎痴狂的面庞近在咫尺,贾学录心中万分厌恶。

    原来是个年轻的毒虫。

    红丸本初效用便是致幻,服用者如登仙人之境,极乐无匹。贾学录读过书中过举,怎不知这是个如五石散般的物事?只是没想到......孩子病得痛苦,无药可解。妻子从卫州娘家偶得此物,试探着给儿子喂了,竟对了儿子的病症。

    这少年沾上了那种东西,自是无药可救了。但是......

    贾学录心念一动,一个念头从近乎崩溃的脑中浮现。

    “——你及冠了吗?”贾学录干枯得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抓上闻竹的衣领,她被迫直起身来。

    闻竹一脸懵懂,机械答道:“没、没有,今年刚十八,”贾学录只是不语,死死盯着闻竹那只拿上来的手。

    少年恍然大悟,脸上堆满了恐惧而勉强的笑:“好好好,我懂、我懂......”

    贾学录松开她,取了一枚茶杯,用袖口蹭掉灰尘,又顺手从船板下摸出把铰刀,一并放在书案上。

    屋里静如幽林,阳光倾洒在冰冷的铰刀上,闻竹瑟瑟发抖地挪向书案。颤抖的手握住铰刀,在衣摆上擦了又擦,挽了左臂的衣袖,在手腕处横竖比划半天,也没能下手。

    贾学录轻蔑:“这都下不去手,能成什么大事?”

    少年人果受不得激。闻竹皱了皱眉,心下一横,握着刀便割了下去。

    嘶——

    她割得不深,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手腕汩汩流下。抬头对上贾学录惨白的面孔,闻竹打了个哆嗦,又皱着眉,学着那天看到的样子,偏头在五根手指上各割开一道口子。

    那是建窑的黑釉茶盏,鲜红的液体在其中慢慢攀升,平添一抹妖异之色。

    “好了,”贾学录缓缓道,“至半即可。”

    闻竹如蒙大赦,忙缩了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腕,依旧悻悻的:“学生记得,药方上写的是七七四十九未冠少年啊,今多了学生一人,学录......还差多少?”

    贾学录上前取走茶杯,转身在一小匣中摆弄,闻言手上一滞,话语警惕:“别多问,不关你的事。”

    闻竹神采飞扬,已经忘了手上的疼痛,直站起来:“可巧可巧!我有一同舍,未及弱冠,是个傻的......对了!小朱...老刘...我们斋未及弱冠的还真不少!”

    贾学录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闻竹却如数家珍,越说越起劲。

    “唔对,其实可以弄点迷香......如此,一个人......我就算先生一百文吧!不过......”闻竹挤眉弄眼,悄声道,“待先生炼成,记得匀给学生几颗啊!”

    呵,都疯了!一贯钱不到,就让他卖了同窗。

    可是,一、二、三、四......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从前他殚精竭虑,收集来的也不过九牛一毛......孩子的病等不得。

    贾学录也不清楚,他和这个少年比,谁更疯魔一些?

    太阳渐渐西移,直到彻底沉没。阳光始终没能给予这间阴暗屋舍丝毫的慷慨。

    早早地送走了少年,贾学录瘫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想一堆随手捡来的柴禾。眼中却闪着狂热,如熊熊烈火般,直要把自己燃尽。

    ......

    闻竹自崇化堂出,一路向东,拐了好几处弯路,绕到十斋斋舍后,确认四下无人,方才松懈下来,扶着墙壁歇息。

    装癫是个技术活......

    演这出戏,几乎耗尽她整日精力,又要假摔动刀,还要时刻想方设法应对贾学录这个疯子。没进屋时,她已发觉贾学录近乎自残的狂举,屋内书案上的丝丝血迹,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儒者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究竟到了何种境地,才使他做出这种近似自残的行为?

    左手忽然吃痛,她不得不收回思绪。方才一时疏忽,拿左手撑了墙,这会伤口又裂开了。

    一如计划,闻竹抬头,纪宣、董生、嘉惟等人从不远处迎上来。不想多事,闻竹若无其事地卷紧了袖口,将左手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