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我爱上的是一名人类
一片荒芜。
铅灰色的、仿佛凝固了万古死寂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低得几乎触碰到远处几座光秃秃、狰狞如兽脊的土丘轮廓。
没有星辰,没有日月,只有一片令虫窒息的灰蒙。风,带着一种干燥到刺喉的土腥味,呜咽着卷过大地,扬起细密的、如同骨粉般的黄尘。
大地皲裂,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口纵横交错,如同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贪婪地吮吸着最后一丝生机。
几株枯死的、虬枝扭曲如垂死者手臂的老树,顽强又绝望地刺向天空,枝桠光秃,不见半片残叶。
这是一个被旱灾彻底榨干了血肉的村庄。
土坯垒砌的低矮房屋大多坍塌,只留下断壁残垣,在风沙中沉默地风化。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赫尼尔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半透明的、带着一种微弱的、珍珠母贝般的流光。
他尝试握拳,那虚幻的手指毫无阻碍地彼此穿透。他抬脚,向前迈出一步,脚下龟裂的坚硬土地没有任何触感反馈,仿佛踩在空气之上。
然而,一种无形的、坚韧的壁垒却清晰地限制了他的移动范围,将他禁锢在方圆不过十米左右的空间内。
幽灵。
这个认知冰冷地滑过赫尼尔的意识。他成了漂浮在这片死寂时空里的、无人能见的幽灵。
军人的本能让他迅速扫视这方寸之地。破败的土墙,散落的碎石,一个倾倒的、早已腐朽得看不出原貌的破旧木桶……视线最终凝固在身后那半截尚存的土坯屋檐下。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人”,更像是一具被薄薄皮肤勉强包裹起来的、支棱着骨头的骷髅架子。
四五岁的孩童身形,却瘦小得惊人,嶙峋的肩胛骨和脊椎骨节隔着那层灰扑扑、破成布条的“衣服”清晰地凸起,仿佛随时会刺破皮肤。
枯草般纠结干涩的黑色短发,如同肮脏的毡布,覆盖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一点点侧脸皮肤,是一种不祥的死灰色,紧紧贴着颧骨,没有半分孩童应有的圆润。
赫尼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猛地向前冲去,几步就跨越了那段短短的距离,如同扑火的飞蛾,重重地跪倒在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面前。
坚硬的、布满裂纹的黄土透过他虚幻的膝盖,传来一种不存在的冰冷触感。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撕心裂肺的急切,想去撩开那遮挡住孩子面容的枯槁黑发。
他想要看清!他必须确认!
指尖带着微弱的流光,带着他全部的心焦和恐惧,触碰向那缕垂落的发丝——
穿过去了。
毫无阻碍地、如同触碰空气般,径直穿透了那缕枯发,穿透了孩子那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额头皮肤。
他的手,停在了孩子的头颅之中。没有温度,没有实体,只有一片虚无。
赫尼尔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留下彻骨的冰寒和一片茫然的空白。
他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紫色的瞳孔在巨大的惊骇中收缩到了极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穿透了孩子头颅的、属于幽灵的手。
孩子……凌渡……
那个被帝国上下仰望、刚刚苏醒便尊贵无比的雄虫殿下?
那个在星空花海中向他笨拙又郑重地伸出手的……爱人?
荒谬的碎片在赫尼尔脑中疯狂碰撞、碎裂。眼前这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卑微如尘土的幼小枯骨,与他认知中那个强大、冷峻、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疏离的凌渡,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死死盯在那小小的身体上。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声微弱到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呻吟,从那枯草般的黑发下溢出。那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濒死的、幼兽般的痛苦和虚弱。
赫尼尔的心被狠狠揪紧。
只见那孩子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同样枯瘦如柴、皮肤皲裂的小手。那小小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关节因过度的瘦弱而显得异常肿大。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摸索着身下龟裂的黄土缝隙。
指尖在一道较深的裂口边缘停了下来,那里似乎残留着一丁点前夜凝结的、早已被白日高温烤得只剩薄薄一层湿润的泥浆。
孩子将干裂出血口的小嘴凑近那道缝隙,伸出同样干裂出血的舌头,像只绝望的小兽,极其珍惜地、一点点地舔舐着那点微乎其微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气。
每一次舔舐,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痉挛。
他在喝水……或者说,在吮吸着大地最后一丝即将蒸发的、浑浊的生命。
赫尼尔猛地闭上眼,一股尖锐的、如同被最锋利的能量刃贯穿肺腑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他虚幻的双手徒劳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即使那掌心并不存在。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熔岩堵住,灼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灵魂在无声地嘶吼、咆哮。
他想将这孩子紧紧拥入怀中,想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驱散那无边的饥渴和寒冷,想为他遮挡这残酷世界的风沙……
然而,他只是一抹无能为力的幽灵。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的凌渡,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在死亡线上挣扎。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几乎将他撕裂时,周围的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拨动了时间的齿轮,骤然加速、扭曲、模糊!
干燥的风声呼啸着被拉长成尖锐的嗡鸣,铅灰色的天幕如同劣质的画布般疯狂流淌、褪色又覆盖。脚下的黄土龟裂又弥合,断壁残垣在光影的急速飞掠中如沙塔般崩塌又重建。
唯有屋檐下那个蜷缩的幼小身影,在时光洪流的冲刷中,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成长”着。
不,那不是成长,是……挣扎求存。
赫尼尔被迫成为一个沉默而痛苦的旁观者。他看到那小小的身影被粗暴地从角落里拖拽出来,扔进一个散发着汗臭和绝望气味的奴隶窝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