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非台 作品

5. 80年代

    啥个情况?不能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再给他儿子告了啥的吧?

    当王正领着他老爹,找到二五队的姑娘家时,才发现她家大门紧锁,院里一点儿动静也没了。老王手里拎着两个果匣子,把他儿子手里的那袋水果接过来,示意他跳进院里去看看。

    王正趴着窗户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儿。

    等爷俩正打算离开时,下院儿邻居大婶儿走了过来,把爷俩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找老于家啊?”

    “对对”老王连忙点头说道。

    “他们家上月搬走了,房子还委托我帮着卖呢!”她说。

    王正一脸错愕,老王尽量保持镇定地问:“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搬城里去了,投奔小丫她二姨去了,人家城里有几个硬亲戚。”

    大婶说着,开始不停地打量王正,问道:

    “你们和他家什么关系啊,不知道啊?”

    “啊,嗨,朋友,之前打过交道,有阵子不联系了,合计过来看看,那行,我们回走了,谢谢你了,大姐!”

    老王一边说,一边拉着儿子就走。

    等走到路口时,王正回头瞅了一眼,那邻居大婶还看着他们爷俩呢!

    老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长吁一口气,抬头看看天,多少日子了,才发现天是亮的。为着这件事儿,他已经憋屈得要死了,胡思乱想,担惊受怕,又考虑儿子的将来,又考虑自己的脸面,没想到,都白折腾了。

    咋也不会想到,他们这肇事者没跑,受害者竟然跑了。

    过不些日子,王正就被他爹撵回学校去了。总算勉强着把初中读完,高中他又不想念了。自打那事儿以后,他学习也跟不上了。老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啥也不好使。可是想着他回家,只有跟着他爬电线杆子的路可走,狠下心来,还是逼着他去上学,咋也得高中毕业。

    没等高三念完,王正彻底赖家里不去上学了,他姐去读了技校,可他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没辙,只能带着他爬电线杆子了。

    这就是命,该着!

    老王不是没试过,他托城里的亲戚给他找活儿,去酒店门口当过半年保安,挣不下几个钱儿,吃住都在亲戚家,也不是个事儿。后来他又在工地干过零活,老王和媳妇去城里看到细皮嫩肉的儿子,窝在臭气熏天的工棚里,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到底给领回来了。

    城里看来不是人呆的地方!

    回来,村儿里谁要问咋不闯了,回来了呢?老王必定要把城里贬的一无是处,最后来一句“都赶不上咱矿上”,那听的人必定要应和:“可不咋的,全中国有几个咱矿上这条件,要啥啥都有。”

    所以,老王再不甘,他儿子最后还是成了跟他爬电线杆子的那个人。

    但是,让老王奇怪的是,他儿子初中就会处对象,现在大了大了,让他处,他反倒不处了。

    二五队老李家的姑娘高中毕业,模样也俊,可他听说二五队的,说啥不见面。给他老娘气得骂他: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个队的咋的,又不是一个老母鸡下的蛋,你还挑巴上了,之前那烂事儿早都烂肚子里了,也没人知道,你还没完了。”

    就是别人介绍,见了面,他也总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总之就是不结婚。

    老王严肃认真了一辈子,碰到这么个难搞的主儿,心下也是积了不少怨气。好在,他爬电线杆子倒不含糊,干了快一年了,没弄错一个电字儿!

    这点倒是随了他!

    所以,只要老王有闲功夫,一般都会陪着儿子去收电费,他帮着算账,儿子负责爬电线杆子,爷俩搭配得倒还挺好。

    这年冬天雪落得早,十月还没过,就下上雪粒子了。有那懒的人家稻子还没收完,搁地里一簇簇地戳着呢!

    还没到冷的时候,地还没冻上,所以下完雪,路上黏糊糊的,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一出溜。王正这天早上收拾完装备,就跟他爹说:

    “爸,你别跟着了,我一个人今天整到哪算到哪,外面路不好走。”

    老王一早上倒炉灰渣子时,就发现天阴沉沉的,保不齐今天有场大雪,当下就寻思着,儿子第一冬干活儿,他得陪着去。得把那双他早就备下的新棉手套给他带上,又到了最难熬的日子,他怎么舍得儿子一个人干。

    王婶子见儿子知道心疼他爹,心里高兴,就对丈夫说:

    “儿子不让你跟着,你就别跟着了呗,这大冷天的,你那算盘子也不好打,人家计算器不比你那玩意快多了!”

    “胡扯,算盘咱老祖宗都用几千年了,那玩意新出的,跟个玩具似的,还有我这准成?”老王眼睛一横,直冒火星子。

    王正也是服了,每次他拿出计算器都算完数了,他老爹在旁边总要从黄布包里掏出算盘再打一遍。搞习惯了,有时他自己去收电费,总有人问他:

    “整准成了啊,听不着你爹那算盘动静,总感觉心里像不踏实似的,你等我拿笔再算一遍!”

    就这样,搞得他的工作进度更慢了。所以,他打心里还是不希望他爹跟着的。

    老王一路跟儿子嘟囔着,冬天抄表,要注意的事儿,什么一定要戴上手套,虽然不方便,但是水泥杆子冻实心了,比大冰块子还凉,手冻伤,就没法抄表了;什么电线一到冬天就结冰溜子,容易断,没事儿得检查检查;什么电表被冰雪盖住后,不能上去就用凿子凿……

    王正一声不吭地走在路上,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回应他爹。

    为了让儿子不用费劲摘手套抄电表,老王这回站在杆底下让儿子报数,他在底下抄,然后再跑到村民屋里收费。

    天冷,也没有人在院里跟着扯闲磕了,爷俩工作进度很快。

    老王合计着,要赶在落雪前,把活儿干完。要不北风烟雪的,儿子爬电线杆子就费劲了。

    村里的大部分电线杆子都立在三家障子的交汇点上,有那不计较的,也有在其中一家园子当间的。

    村民们一般都把房子建在最高处,所以园子和房子中间总要有个大坡。有条件好的人家,拉来一车红砖,把那个坡修成阶梯式的,干净还好走;有那条件不好又懒的,连用锹平整平整的心思都没有,就用脚踩出一条路,算是那么回事儿。

    大家要是去园子摘点菜,碰到邻居也在摘菜,就会打招呼说“你也下园子啊”。

    要是没有那个坡,下园子真跟下坑里差不多。

    可怜老王爬上爬下,跑里跑外,搞得一身汗。王正说了好几回了“爸,你不用跟着我,跑来跑去的,别再摔喽!”

    老王不服老,倒把他一顿说:

    “你这孩子,让你怎么的就怎么的得了,我还没老到那程度呢,再说以前我一个人咋干的?你帮我干的啊?”

    王正不敢言语,只得作罢。

    但是越怕啥越来啥,眼瞅着到晌午了,天上慢腾腾地开始飘起大雪花片子来,不一会儿就落了地上薄薄一层。老王一个不注意,倒是从老葛家后园子那个坡上摔了下来,别人家园子起码有条路,他家干脆连路都没有,杂草长到一人来高,干巴巴地在那立着,路也不好走。不过,也多亏这些草了,帮他挡一下,不至于把老王一把老骨头摔断。

    当时,王正正从电线杆子上往下走,听见动静,吓得他直接从上面蹦了下来,一双铁鞋都甩飞了,踉跄着奔了过去。

    村医务室的白老爷子,跟老王有多少年的交情了。他大口喝了一口藏红花酒,并不咽下去,腮帮子鼓鼓的,然后收紧肚子,运着这股气,喷在老王红肿的脚腕上。老王顿时感到一股渗入肌肤的冰凉,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嘟囔着:“我说没事儿吧,老白大哥给我整完,我就能下地!”

    白老爷子并不理睬他,嘴里还含着酒,只瞪着一双眼睛,似乎在警告他“别瞎说”!

    临走,白老爷子嘱咐王婶子“这半拉月就别下地了”,又转头对王正说:“你爸要实在不愿意在屋里上厕所,你得扶着他,那只脚千万别着力,过几天我拿副拐过来!”

    老王在屋里炕上听见,笑嘻嘻地说:“嗨,哪有那么严重,大哥你别吓唬我!”

    白老爷子隔着窗板子说道:“你离瘸啊,就差一副拐了,可别再嘚瑟了,我走了!”

    第二天,王正合计在家照顾他爸,就跟村里请了假,但还是被老王撵走了。

    “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耽误工作。”

    老王虽然担心儿子,但是偏偏自己不争气,还没到五十,身体先跟不上了。

    王正这是第一次进到秀雅的屋子里头。

    以前俩人儿虽然见过,但也只是打过照面,每次都是他老爹收费,所以他或是远远地站着,或是隔着园子,看见人群中一个高个的女人谈笑风生,肢体动作很夸张,笑着笑着弯了腰,有时来股风,把带着长尾音的娇俏送进他的耳朵。

    有时,他老爹从他家出来,会带着不屑的神情说道:

    “这一家子,没一个正形的。”

    王正啥都懂,有时他中午在炕上眯着,会听见他妈跟隔壁婶子在窗根儿底下,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两口子的风流韵事,让他不由得对秀雅这个女人平添了一种神秘又恐惧的感觉。

    所以,这天收电费收到秀雅家,他的心早早就开始突突起来。天挺冷,可他后背都汗湿了,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咋的。

    已经是中午了,他心里合计着收完她家,就回家吃饭,下午接着干。敲了半天门,没动静。

    一般人家的老娘们,在屋里隔着窗户看见电线杆子上趴个人,这边就准备出来大约摸的电费了,或是直接推开门,打个招呼,意思家里有人。

    遇到家里没人的,一般他都会趴窗户瞅瞅,确定没人了,他就记上,等回头再来收。但是秀雅家,他不敢趴窗户,生怕看着啥不该看的,于是直接就在本上记上了。

    正写着呢,门开了。

    秀雅顶着一头卷蓬蓬的头发,前刘海又短又卷,露出白皙的额头,一双细眉下的桃花眼,水汪汪的,眼周略带粉晕,不知道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涂了脂粉,眼尾微翘,笑起来像月牙一样下弯,眼睛黑白并不分明,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她裹着小夹袄,倚在门框上,冲着他笑。

    “我正搁炕上睡晌午觉呢,听着像有人敲门,一会儿又没了,还以为谁呢?进来吧!”

    红唇轻启,发出的声音,不是东北老娘们那种刺耳的大嗓门,而是软糯的,像是果匣子里,王正最喜欢吃的那种糯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