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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深夜密语
封睿顿了顿, 看了看韩立,若无其事地道:“我也是, 我和他是连襟。”……
韩立正掰开馒头就着冷水,闻言一个哆嗦,差点没把馒头给掉到地上去。
神他妈的连襟!他斜着眼看看封睿, 好像哪里不对?!
可是又好像没有问题?
“我回去就告诉班长,把你这话翻给他听。”他不怀好意地威胁道。
封睿淡淡看着他, 英俊的眉峰充满蔑视:“哦,那我待会儿和向城聊聊, 说上次全国人民看到的新闻联播。”
“……”韩立悲愤地咬了一口大馍, 噎得一阵难受。
这个狡猾又可恨的家伙, 从高中就被他事事都压着!
门口忽然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大概七八岁, 长得格外俊俏可爱,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城里人。
韩立笑嘻嘻冲她招手:“来啊,小姑娘进来。”
那小女娃倒不怕生, 闻言就地跑了进来,冲着那乡干部甜甜地叫了一声:“爹!”
那乡干部虎着脸:“小娃子来干啥,还不去做作业, 来的时候不是叫你带上暑假作业本了吗?”
那小女娃娃忽然伸出手,郑重地从掌心里拿出来一个小玻璃瓶子,看了眼神色冷淡些的封睿, 没敢上前, 却递给了乐呵呵的韩立。
“我娘说, 叫我把家里腌的咸菜送点来给城里的叔叔吃,下饭。”
韩立惊喜地接了过来,伸筷子夹了一点,那咸菜切得细细的,黑乎乎的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吃到嘴里,却的确滋味极好,咸香中微微带着辣,还有点纤维,极有嚼劲。
“好吃好吃,谢谢你啊小妹妹!”他转头对着封睿大加赞赏,“来来,尝一口,好吃极了!”
封睿倒是没嫌弃,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点点头:“果然不错。”
韩立笑嘻嘻地摸了摸小女孩的羊角辫:“你上几年级啦?这一发洪水,作业没做完吧?”
小女孩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我就在这儿上学,开学就二年级啦!”
韩立呆呆地看了一下这又破又旧的教室,忽然叹了口气。
封睿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咸菜:“小朋友,谢谢你的咸菜啊。我们吃了你的东西,就算是朋友了。人家都说做朋友要互相送礼物的,那我送你点什么好呢?”
他沉思了一下,淡淡道:“那我送你一间学校好不好?就这儿,等洪水退了,我重新建一所漂亮的大教室给你们。”
那小女孩呆呆地张大了红嘟嘟的嘴巴,看着他不说话。
旁边她爹可吓了一跳:“哎?大兄弟?……”
韩立瞪大了眼睛,忽然兴高采烈地对着那乡干部道:“没事没事,这位大兄弟他就爱做慈善。你随他!”
……外面天黑了。吃完了东西,封睿腿伤不便走动,韩立陪着那个安置点的负责人四处转了转,安抚了一下老乡,又和孩子们笑着玩闹了一会,这才转身回来。
被水淹着的二层教学楼里没有电,每间教室里只有极少数的蜡烛亮着,一开始还有孩子的哭闹声和打闹声,渐渐的,因为没有光亮,很快也就声音小多了。
这间教室不大,乡干部特意给他俩空出来一间房,算是款待大城市来的志愿者。两人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下面垫着自己的衣服,草草地平躺了下来。
韩立的大高个子躺在课桌上,不由得有点束手束脚,不敢乱动,生怕掉了下去。躺了一会儿,外面老乡们的声音更小了,许是都心里不安又茫然,也少有人聊天,更没有什么欢声笑语。
外面一片漆黑,从四面漏风的破旧教室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根本没有城市里那种万家璀璨的灯火,只有一片漆黑,流经四周的洪水比白天似乎减了速度,可是依旧能听见冲刷过这小小二层楼时的水流声,冰冷又无情。
“哎,封睿,你说这洪水什么时候是个头?”黑暗里,韩立忽然叹了口气。
封睿沉默了一会:“总有过去的时候,雨汛期过去了,自然就退了。”
“你倒是乐观得很。”韩立嘟囔着,“我这不是烦心向城么,这洪水一天不退,他们就得一天在这里扛着。上次明明生病可以顺水推舟下来的,他就是不干。我真是愁死了……”
封睿的声音在黑暗里和平常一样波澜不惊:“没办法,向城从小就是这种性子。”
韩立一下子哑巴了,半晌才闷声闷气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天天摆出一副特了解发小的模样。”
“抱歉,本来就比较了解。就和你天天和明泉在一起工作一样,能不了解吗?”
“啧啧,明明晚上吃的干馍馍加咸菜,怎么一股子好大的醋味呢。”韩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少抱怨了。要是向城是那种借口生病就退下来的人,你还会喜欢他吗?”封睿淡淡道,“自己喜欢的人,就认了吧。”
韩立呆了半晌,忽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黑夜里一口白牙闪着隐约的光:“你说的对,那家伙要是不这么轴,我还真不会这么着了魔一样喜欢他吧。”
封睿默默躺着,韩立又问:“你的腿怎么样?有没有感到发热?”
封睿这倒没有逞能,伸手摸了摸伤口附近的皮肤:“还好,没热,也不算疼了,应该暂时没发炎。”
韩立打了个哈欠:“那好,赶紧睡吧,我可累坏了。明儿还得起来等我家那位分任务给我呢。”
想了想,又发狠道:“天天对我颐指气使的,拿我和手下的兵蛋子一样吆喝。我暂且让着他,以后迟早这笔账得算回来!”
封睿凉凉地回了一句:“谁不是呢?叫我往东我不敢向西,叫我向后,我就不敢靠前的。”
“你也这样?看不出来啊。”韩立不怀好意地道,“我们邱班长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一定是你要求太过分,把人惹恼了。”
封睿没再搭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味着自己过去某些“过分”的要求,还是单纯地累了,半晌才淡淡道:“总之你说得对,迟早这账得算回来。”
没一会儿,身边的韩立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封睿默默听了一小会,伸出腕上的防水表,看了看夜光表盘,上面已经指向了腕上八点五十。
他悄悄的从并排的课桌上翻身下来,瘸着腿,轻轻走出了教室门。
外面的狭窄走廊只有一米多宽,他四下犹豫着看了看,一直走到了二楼的尽头也没有发现空地方,每间教室里都睡着老乡们。
想了想,他在漆黑的夜色里摸下了楼梯,一直摸到了一楼临水的地方,才悄悄掏出了藏在怀里的步话机。
打开开关,对好频道48.041.9785,他小声地道:“明泉,你在吗?”
立刻,嘈杂的电流声中,邱明泉压低了的柔和嗓音传来:“我在,我在的!”
早早地……就等着了呢。
封睿在一片黑暗中微微笑了起来,腿上开始因为站立有点跳跳的疼,他斜倚在墙边,借以消除点负重:“你在哪儿呢,方便说话吗?”
邱明泉的声音有点羞涩:“嗯,我从安排的宿营点出来了,找到外面的土坡上和你通话。旁边……没人。”
封睿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那个人脸色微红的模样,就算是空无一人,他也照样会慌张地四下看看,再轻舒一口气吧?
“我这边也没人。”他柔声道,“下了教学楼在水边呢,找了没人的地方和你说话。”
不知道此刻到底距离后方的总指挥部有多远,五公里?八公里?
他只知道着步话机在空旷地带大概最远能接收到十公里的距离,现在听来,虽然把通话音拧到了最大,可是人声已经有点微弱,电流的杂音也格外大。
总该快到极限距离了吧?再离开远一点,就不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了。所以老天还算眷顾他们,虽然不能依偎在一起,却终究算是给了这隔水相望的机会。
步话机里,邱明泉似乎卡了壳,好半天才低声问:“你晚上吃的什么?能睡得好吗?”
封睿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嘴角不由翘了起来:“吃的干馍馍和咸菜,对了,我觉得那咸菜特别好吃,腌得丝丝入味,咸香得很。”
邱明泉不由扑哧一笑:“也就是你又累又饿,才会觉得这种普通的东西稀罕。就像民间故事说的,那朱元璋逃难时,也觉得白菜豆腐汤是天下至极的美味,等到回了皇宫啊,就觉得任谁也再做不出那么好吃的东西了。”
自打高三毕业那天,封睿向他告白后,两人间就再没了过去心心相映的相处,偶然几次见面,更是各种状况频发,今天在这格外困苦的时候,反而难得这样平和地笑语晏晏。
封睿听着他柔声开着玩笑,心里莫名地又甜蜜又雀跃,不由得同样温柔笑道:“你不信啊,那等明天我找老乡要点儿,带回去给你尝尝。”
“好啊,那你带点来。”邱明泉随口应着,“要是真好吃,咱们等洪水退了,多带几瓶,回去给我爸妈、你爸妈都尝尝。”
步话机那边,封睿忽然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在夜风中分外清晰:“明泉,你可……真贤惠啊。”
邱明泉一怔,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就听到封睿低声调笑:“这就想着孝敬两边家长了吗?”
邱明泉脸上蓦然发起烧来,不由得又羞又恼,可是却又舍不得关上步话机,只小声恨道:“再不正经说话,我就挂了!”
四周的洪水包围着破旧教学楼,水面一览无遗,在极微弱的夜光下显出模糊的波澜。
有风吹来,封睿的黑发在风中被吹得有点凌乱,他斜斜靠在水泥柱子上,心里一片宁静:“我正经得很。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异常认真,也从不乱开玩笑。”
邱明泉心中辗转难受,半晌低声道:“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
封睿也不逼他,无言安静了一会,才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在这陌生乡村的夜晚随着空旷的风飘远:“明泉,来之前的那一晚,我做了个梦,好奇怪。”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我老了。在梦里,我们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好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穿着很破旧的衣裳,我依旧华服豪车。”
封睿的语声有点困惑,也有点伤感:“在梦里,你从我身边很疲惫地走过去,可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邱明泉一下子愣住了。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竟然有点寒毛立起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封睿,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梦见前生?
一时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梦见的事,在另一个时空曾经真的发生过。——难道要这样回答吗?
“明泉,那个梦似乎很长,醒来时我忘记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在那个梦里,我不认识你,所以对于错过,好像在梦里也并没有什么难过。”
封睿怅然道:“可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却难受极了,一想到梦里那种擦肩而过,却彼此仿如陌路的感觉,我就觉得……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掏出来了一样。”
邱明泉默默攥紧了步话机,眼中酸涩异常。
他悄悄抹了一下眼角:“是、是吗?我也做过类似的梦呢,好像在另一段人生里,大家的命运都不一样,我不认识向城,不认识韩立和伍小天他们……”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也不认得你,甚至也没有认回爸妈。”
“是吗?”封睿忽然激动起来,“原来你也做过这样的梦吗?”
“是啊……一模一样。醒来的时候,忽然醒悟到梦里的痛苦不是真的,就会忽然高兴起来。”
第182章 对讲机pLAy
封睿听着他忧伤的语气, 禁不住脱口而出:“明泉,那么你……还要我等十六年吗?人的一生就只有这么长,我有时候想着你就在这个城市,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我们却不能走到一起,我就会很难过。”
邱明泉涩然道:“我们毕竟生活在这里, 而不是梦中。这一点已经足够庆幸了。”
封睿的声音低沉又柔和:“庆幸什么?庆幸我们这一生里能相识吗?”
邱明泉怔怔地安静很久, 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一直……也都很庆幸这一生遇见你。”
封睿忽然屏住了呼吸, 心跳急速飞快加速, 握住步话机的手心竟有点微微出汗的激动。
邱明泉一向对这份感情躲避又拒绝,今天忽然这样一句说出来,就像是第一次承认了什么, 叫人有种猝不及防的惊讶狂喜。
“明泉!”他猛地低叫一声, 声音沙哑又魅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后悔了, 我后悔今晚没有连夜划船回去!”
他焦躁地直起身, 腿上的隐约疼痛非但没叫他萎靡,反而像是某种刺激。想冲回去一把搂住那个人, 想狠狠地抱住他, 想在他脸上、脖颈上、身上留下疯狂的吻!
想要逼着他用颤抖又迷人的声音, 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说十遍, 说清楚!
邱明泉听着他忽然嘶哑的声音, 也是浑身一颤, 迟迟不敢按下自己这边的对讲键回应。
封睿等得心急,迫不及待再次按下自己的对讲键,咬牙低声道:“不准关机,听见没有?你要是敢关机,我这就解开缆绳,拼着这大半夜的,我一个人划回去见你!”
邱明泉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按下对讲键:“你、你疯了吗?……别胡来!”
“不行,我想回去见你,我忽然想你想得要发疯。”封睿焦躁地低声道,“为什么我们连救灾都不能在一起,我这样辛辛苦苦追来,这样受伤流血,不是为了要和你这样还隔着一道水域!……”
“什么!”邱明泉惊呼一声,“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严重不严重?!”
封睿一下顿住,刚刚情急说漏了嘴也有点后悔,可是听到邱明泉那惶急的声音,又莫名有点甜蜜,歪着头想了想,也就坦白:“在水里被玻璃划伤了,腿上有个几厘米的伤口,流了很多血,刚刚包扎了。”
邱明泉一下子心里又痛又急:“你、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啊?流血那么多要紧吗?会不会发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现在就有点疼,还有点难受,怎么办?”封睿嘴角轻扬,语声却带着委屈,“你帮帮我,让我舒服一点,好不好?”
邱明泉哑巴了,明知道眼前有个危险的陷阱,明知道这个人借机发难、用尽手段,可是这种时候,又怎么能狠下心真的扔开不理?
“你……你要我做什么?”他气息不稳,又羞又急。
“明泉,我觉得我好像发烧了。”封睿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连哄带骗,“你亲我一下吧。”
“你……步话机上都是雨水,我亲不下去!”邱明泉气急败坏。
“哦。”封睿委委屈屈地叫,“那你说你喜欢我。”
“我……”邱明泉卡了壳,张张嘴想要重复,却又说不出来。
封睿等了半天,倒也不忍心再逼他,只自己道:“可我喜欢你。我想抱住你,和上次婚礼酒店的洗手间那次一样,逼着你露出不能自控的表情,逼着你对着我颤抖,然后求我放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充满欲望,虽然强行压制,却依旧在这陌生的他乡变得蓬勃而旺盛:“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满脸通红、眼角含泪的样子,我……”
“快别说了!”邱明泉颤抖着声音,羞窘地快要抓不住手里的步话机,“你再说,我真的、真的要挂了……”
封睿终于住了口,电流声滋滋啦啦的,混着来自旷野的的风雨声,正当邱明泉微微松了口气时,他却忽然快速道:“以后我一定会找一个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地方。”
“啊……什么?”邱明泉有点发愣。
“就这种漆黑的野地里,陌生的乡下。”封睿声音低沉,带着忽然的锋利和侵略感,“我会把你压在身下面,扒光你的衣服,逃走了也要捉回来。我发誓,我会叫你哭着求我,再也不说什么十六年的鬼话。……”
邱明泉只觉得双腿忽然一软,脑子里像是有漫天焰火忽然炸开,随着封睿色情而富有画面感的描述,他再难控制住想象,脑海中竟是真的出现了某种奇怪的画面。
陌生的乡间,无人的田野,头顶铅云密布,四周空旷无人,只有风声草响,只有那个人英俊又霸道的脸逼近,把他重重压在身下。明明是骄傲冷漠的模样,可是动作却粗暴而火热。……
“你、你够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发出了严厉的斥责,可是那声音自己听来,都觉得完全没有任何力量,反倒全是软弱和心虚。
对面,对讲机的电流杂声越发得大,封睿的语气看似平静,却咄咄逼人:“不够,对着你的话,完全不够。我为你等了这么多年,将来有那一天的话,你等着——不会有够的时候。”
明明说的话没有什么淫词秽语,甚至都没有什么露骨的话,可是邱明泉却只听得面红耳热,再也撑不住双腿。
他牙缝里逸出了一声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呻吟,跌坐在了身后的山坡上:“封睿……太、太晚了,有什么话你明天说,好不好?你的腿还受着伤。早点回去平放着休息吧。”
他的口气似乎是羞惭,又似乎是哀求,但是唯独没有真正的生气。
封睿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前面那一声软弱的呻吟,心中揣想着那人此刻温润脸上必是春色无边却又不自知,不由得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火热:“好。我听你的。”
“那快点回楼上,别胡思乱想。”邱明泉强行镇定声音,“明天回来,不准再逞强了,好好治疗一下。”
“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赶我走就成。”封睿俊脸含笑,柔声应道。
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对讲机的按键,他望着蒙蒙黑夜中的水面,脑海中一片纷乱。
一会儿全是小时候,邱明泉在汽车边初见时的苹果小红脸,一会儿是他高中时矫健奔跑在操场上的样子,一会儿是被自己压在墙上热吻时情动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混进来那个古怪梦境,那里面,邱明泉完全陌生、身影佝偻又疲惫。
这些情景走马灯一样,在这个夜晚忽然全都冒了出来,竟是每一幕都纤毫毕现,他默默发了一会儿呆,看看腕表,已经十点多了,终于站起身来。
正要转身上楼,忽然,他身子就是一个趔趄,脚下所处的楼梯竟然一阵摇晃!
不是错觉,真的……在摇晃。一瞬间,封睿脑子里涌起极度的诧异,这是什么?地震了?!
一阵风吹来。明明是风力不大的夜风,可是眼前小楼的摇晃却更加明显。封睿侧耳听着某种奇怪的杂乱声响,那门窗的震荡、那墙壁撕裂的闷响。
他终于汗毛倒竖明白了一件事。
——是楼房在晃,不是地震!
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在夜色里高声狂呼:“乡亲们醒醒!楼要塌了,快起来!快点逃!”
一时之间,他的声音虽然穿破夜空,惊醒了许多人,可是大多数人还都懵懂着没反应过来,二楼有人茫然地坐起来,望着外面:“什么……什么声音?”
封睿大急,再也顾不得危险和腿上的疼痛,三步并作两步狂奔上楼,这一刻,他越发能感到脚下的楼梯在摇晃。
“韩立,快出来!”他一把拽起来熟睡的韩立,“这里在摇晃,要塌了!”
韩立虽然睡得香甜,可是这几天风餐露宿也养成了警醒的习惯,一下就清醒过来,迅速弄明白了状况。
抱着对封睿的完全信任,他没有任何追问的废话,而是一个箭步和封睿一起跑上了走廊。
“乡亲们,快下楼!这楼危险!”
安置点里大约有最少五六十名群众,这时候也全都被吵醒了,有人就开始惊叫:“哎呀,这脚底下是真的在晃悠!”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大人、孩子都开始往黑暗中的楼梯挤去,一片听不太懂的方言里,夹杂着孩子们惊怕的哭喊声。
韩立大急,这眼看着不对啊!别没被楼塌砸倒,先踩踏伤了人!
正要焦急狂叫,就在这时,黑暗的楼梯口却响起了封睿沉稳的声音,带着无以伦比的镇定:“各位乡亲,请一定不要挤。你们身边都有孩子,真挤起来,先伤到的一定是孩子。一个个排队走,楼还没塌,别怕!”
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领导人气质,虽然年轻却天生威严,好听低磁的音色带着安抚:“我保证,大家都会没事的!”
那名负责的乡干部也跟着大叫:“对对,大家别乱,没事的!”
拥挤的老乡们终于安静多了,一个个摸索着,抱孩子的抱孩子,搀老人的搀老人,排着乱七八糟的队伍,依次摸下了楼。
韩立终于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有封睿在!
没时间叫他们多想,还剩下队伍尾巴没有及时跑下楼的一刹那,忽然,他们身后的摇晃更加剧烈!
韩立猛然回头,眼前那摇摇晃晃的小楼,眼睁睁地就看着小半边忽然在漆黑夜色里倒塌下来!
墙壁歪斜,劣质的柱子戛然断裂,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深夜里尤其清脆而恐怖,片刻之后,大人和孩子们的惊声响彻了长夜。
……
邱明泉摸着黑,悄悄离开了无人的小山坡,回到了宿营地。
刚刚有人给他分配了一张行军床铺,和那个水利专业的博士生紧挨着在一间帐篷,可是回到了帐篷里,那个博士生却不在。
旁边一张行军床上是位管后勤的干部,一见他进来,就急切地道:“刚刚有人把张博士叫走了,说是又有紧急汛情,他找不到你,留了句话说,假如你回来了,还请你也去一下指挥部帮帮他!”
邱明泉心里一沉,不敢怠慢,赶紧快步出了营帐。
刚刚走近灯火通明的指挥部,就听见里面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
邱明泉快步进了门,就看见张博士只听了几句,原本已经蜡黄的脸上就更加难看了:“什么?上游夜里又开始大暴雨?!预计降水量呢?……”
屋子里的人都侧耳听着他的话,闻言都是心里一个激灵,有的人甚至表情已经绷不住,露出了一点短暂的绝望。
——还要下?!刚刚泄过一次洪,正指望着休养生息几天,等泄洪的江水慢慢退去,再积极组织乡亲们自救,可是假如再下暴雨,刚刚人工打开的分洪口,还得接着承受巨大的分洪压力啊!
那个博士刚放下电话,还没来得及汇报,放下的电话竟然又毫不停息急促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来自于省抗洪总办公室的紧急电话:汉口告急!!
“汉口防不住了,市区刚刚深夜再度进水!”胡团长放下电话,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在昏暗灯光下尽显杀气,“通知全团的所有人全部紧急集合,嘉鱼这边立即深夜开口泄洪!”
上游暴雨,洪峰即将再到,而现在汉口市区都已经顶不住了。……
那边是城市重镇,是上级下令严防死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的地方,胡团长这个军区调来的好几个团都被分去了那里。
现在已经说出了“顶不住”这几个字,不用多说,谁都知道背后是多少辛酸和悲壮。
不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不是实在无法可施,谁敢轻易说“真的顶不住”了?
再不分洪,下游的省会武汉、甚至别的省份的大城市都要严重承压,而今晚,上游又在降暴雨!
几位营长根本没人离开指挥部去休息,闻言全都肃然一个“啪”的军礼:“是!”
张博士不停地擦着汗:“再度泄洪的话,附近的农村被淹水位即将再一次上升,得做好一切救灾准备,一定会有原本安全的群众在自己家里也不安全了。”
气象台、水文台的电话接连不断,所有人的脸上都肃穆而焦虑,胡团长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拿着步话机一条条命令紧急传达了下去。
“所有单位注意,一营、二营在外宿营的同志全员不要回程,尽快赶往附近乡村,把危险点的群众全部运往更高的安置点!三营负责支援!”
第183章 这是我的战场
他旁边的乡干部急忙递上手绘的附近简陋地图:“这里这里, 这方圆百里几十个的安置点位置高, 标出来的!平均都有2米以上的平整地带!”
胡团长和几位手下的营长一起, 按照那乡干部标出来的地点, 很快给各个营布置了分别负责的区域:“冲锋舟全部出去, 一艘不留, 剩下的, 靠人力划皮划艇也要跟上,把人接出来, 转移过去,保证所有群众的安全!”
……邱明泉望着指挥部里一片如临大敌的情形,心情异常焦虑。
保证所有群众的安全,这只能说是美好愿望,实际上,各种意外的情况总是会有的, 死伤、落水、突发疾病,这种巨大的天灾面前,前线官兵、后方群众,哪可能真的做到全都安全?……
怎么办, 怎么办?!
封睿、韩立、向城他们都在外面, 而此刻的外面, 即将面临更大的涛涛洪水,他们所在的地方安全吗?
忽然之间, 他开始无比后悔。白天应该跟着封睿一起出去的, 就算再危险, 也好过这样牵肠挂肚!
心里,封睿沉声道:“你稳住,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帮张博士!白天你跟着他们出去,或许能多救几个人,可是留在这里,也许能多救几百几千人!”
邱明泉强行稳了稳心神,紧紧攥住了拳头。
是的……封睿说的对,不是一定要并肩在一起才能战斗。而这里,才该是他真正的、最好的战场!
他的耳中听着胡团长那边的分配,忽然快步冲了过去。
“团长同志,您这样分配不够科学。”他的大脑飞快转动,这一瞬间,排除了所有的杂念和干扰,“我学过《运筹学》,略有研究。相信我,我能拿出更科学的人手分配和路线选择!”
胡团长一愣:“什、什么运筹学?别胡闹,这里的乡干部对这儿熟、他们做的建议,张博士又和我们一起提前研究的应急预案……”
邱明泉语速极快:“运筹学主要的作用就是利用统计学、数学模型和算法等方法,去寻找复杂问题的相对最佳解答。它经常用于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特别是仓储、物流的最优路径等领域,您信我,它在这里非常有用!”
张博士已经一叠声地叫了起来:“信他信他,叫他说!”
邱明泉站在作战桌前,飞快扫视地图上所有的安置点标注、所有的人员分队,能够调动的资源:冲锋舟、皮划艇、救生衣、人手……
脑海里有点缺氧般的空白,这时,封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巨大的安慰:“别着急,越急越容易出错。放空思绪,专注,再专注点!”
邱明泉听着心里这熟悉的声音,终于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思维一片澄澈,所有的数据在他的脑海中就像是飞流的数据瀑布,急速集结、再分配、优化,形成一条条最优的路径。
没有电脑,就用大脑。
计算器毫无用处,就用心算和模糊估计。
没有人和他并肩作战和商量,可是心里有一个人常伴左右。
……
飞速地重新规划路线,结合安置点的高度和大小,重新搭配最优的资源,作战指挥部里,几个屏息等待的营长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个俊秀冷静的年轻人在干什么,只看得到他手下的笔在快速标注、修改,只看得见他眼睫急速颤动,就像是疾风吹动下的劲草。
越接近最优化的路径、越接近最完美的方案,就可能会多救一条命,十条、百条!
“啪”的一下,一滴晶莹的汗水从邱明泉额上滴下,落在桌上的图纸上。
屋内一直维持着短暂的、诡异的静默,这微微一声响动,就像是一簇火星落到了看似平静的油锅中。
随着这一滴汗水落下,邱明泉终于猛然抬头,晶亮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红丝,这一刻,他清瘦的身影立在那里,明明一身布衣,可气势却像是一位身披战甲、运筹帷幄的年轻将军:“好了,就这样!”
胡团长一把抓过他手下的纸,草草扫过,心里就是一阵发颤。
比起他靠着经验和毛估做出的分配方案,眼前的这张纸字迹虽然潦草,但是图表和线条并用,数字清晰,只这么看一眼过去,他虽然不懂那些来自精准的数学的美感,可是依旧明白:这份分配方案,绝对比他做出的要好。
“关键是这里。”邱明泉指着图纸上一处中心区域,“救援人手分散、各自行动,我们没办法掌握最新的各个安置点的数据。设立中转站,所有的救援对象统一集中在这里,再动态运去安置点,这样更有效率!”
这里没有计算机系统,没有高效率的模型,他有把握,自己做出的方案,应该接近最优!
“就按这个来。”胡团长高声叫,“快快,一营、二营、三营重来来领任务!”
“是!”
……望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人们,邱明泉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角落,他刚要举手擦一擦额角细密的汗水,忽然他腰间的步话机再度响了!
“明泉,你在吗?”封睿的语气急促而大声。
邱明泉心里忽然一沉,刚刚结束通话,为什么又打过来?
“我在的,什么事?”
封睿那边的背景声极其杂乱,隐约有着人声嘈杂,小孩的哭喊,大人的焦急交谈混在一起,绝不是正常深夜的情形。
“请你帮着通知一下指挥部,我们落脚的这个小王郢小学的教学楼安置点,刚刚深夜发生了半边垮塌。”封睿的声音虽然急促,却不惊慌,异常清晰地交代着最重要的数据。
“一共连我们在内58人,少数轻伤、无重伤。关键是现在都被迫挤在一楼的水中废墟上,水位在一米三、四左右,急需救援和重新安置。”
邱明泉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一瞬间热血上涌:“你怎么样?!”
封睿顿了顿,柔声道:“我完全没事,幸好和你通话没睡,才及时发现了险情。”
邱明泉心里砰砰直跳:“好,我这就上报!”
停下通话,他急速跑到胡团长面前,飞快地把情况说了一遍,声音都有点发了抖:“马上泄洪开始的话,他们那里就会很危险……”
话没说完,他忽然猛然停住了,刚刚擦干净的额头开始疯狂冒汗。
哪有还有人?!刚刚做好的最优方案,考虑到所有物资、救生艇和人员数量,可没有这个突发状况!
人手是远远不够的,永远都不够,本来就是捉襟见肘,每一处都是在尽可能合理分配,而不是“足额分配”,现在……
胡团长眼睛血红,迟迟没有说话,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了。等第一批去救援的同志完成任务,我会立刻通知人手,去紧接着救这个点的群众。目前,还暂时派不出人去。”
“不行!那边急需救援啊,会死人的,不及时去人,洪峰来了,真的会死人的!”
胡团长额头上的青筋暴跳,忽然大吼一声:“派人去那里,就一定要抽掉别处的人手!……任何地方再少人,一样要死人的!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吗?!”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营长手里的步话机也忽然响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凭空传来,虽然早已经嘶哑,可是邱明泉依旧一下听出来了是谁:“方营长,我是汉江武警学院学员大队指导员向城,我们刚刚收到小王郢村安置点的消息,他们那里出现意外楼房倒塌!现在请示首长命令!”
方营长大喜,扭头就冲着胡团长大喊:“团长,我这儿还有人!”
自从赵连长生死不明后,向城带的这批学生兵就暂时交由临时指导员负责,被挂靠在了他的二营下面,一时心急,竟把他们忘了!
胡团长也是大喜过望,急忙接过对讲机:“好好,向指导员你立刻听令,这个安置点的群众交给你负责,务必全部解救出来。对了,你那边有什么工具?”
向城声音冷静:“我们只有一艘冲锋舟,动力系统有点问题,速度不够快。另外还分有六艘皮划艇,全靠手动。”
胡团长心里一声叹息,可是也顾不得什么了:“没有冲锋舟,就划船去!注意安全,不要落下一个群众!”
“是,保证完成任务。”向城有力地重复着,“我们这就出发,完毕!”
邱明泉猛地冲了过去,一把抢过了对讲机:“小城!我是你明泉哥!”
他的声音哽咽了:“即将要再次泄洪了,外面的水位会进一步上升。封睿刚刚跟我通话,说他那边的人现在全都泡在水里。……拜托你了,一定把他们救回来。”
向城的声音有那么一瞬的卡顿,很快,他也哑着嗓子道:“我们会尽一切力量,保证没有任何群众伤亡。”
两边的通话背景声都嘈杂纷乱,向城在关上对讲机前,最后低声说了一句:“明泉哥,我会帮你把睿哥好好带回来的。你放心。”
邱明泉颓然放下步话机,浑身无力地坐在了旁边的小凳子上。
四周的人声在大声讲话,所有人都在小跑着进进出出,他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刚刚极度的脑力使用后,本就有短暂的缺氧状态,现在再听到叫人揪心的消息,他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力气。
忽然地,他一把抓住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一位营长,充满哀求地望着他:“同志……我、我能帮点什么忙吗?你们有没有什么救援的冲锋艇从这附近出发?我想一起去!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身体很好,体力也强!”
那名营长苦笑一声:“小专家同志,你别添乱了。这边哪还有空余的交通工具,全都派出去了。到时候没救到别人,反而把自己搭进去,我们还得再去救你呢!”
再也不理邱明泉,他急匆匆地奔向营帐外面。
邱明泉坐在角落,半晌在心里茫然地问:“你说,他们会有事吗?”
封睿半天都没有回应。在他心里,此刻正辗转不安,越来越难受的感觉在逼近,仿佛远方正在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可是,头一次,他竟然不敢说出来。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邱明泉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帮上忙了,真的告诉他,只会徒增他的绝望和压力!
这一刻,他心里涌起浓重不已的失落和无力:都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无所不能,可现在呢?所有的人都在奋力拼搏,都在面对艰难险阻,自己……甚至根本毫无用处。帮不上忙,出不了力,只能这样干巴巴地一遍遍安慰明泉!
好半晌,他才涩声道:“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向城都已经赶过去了呢。”
……
漆黑的夜里,向城站在飞速前进的冲锋舟上,半伏低身体减少风带来的阻力。
身边的雨点越来越大,打在人脸上冰冷又有力。
前方是一片茫茫不辨方向的黑,冲锋舟迎着暗流涌动的水流,前面破开一层层浪涛。
“指导员,后面的皮划艇到达还要很久,我们这艘船一次只能带四个人,来回怕是得好多趟。”他身后,学员黄琦忧心忡忡。
向城点点头:“不能指望大家的皮划艇了,我现在甚至担心他们最多只能来回一次。”
六艘皮划艇,除了船上的救援学员,每次也只能带三四个群众,充其量能带回来二十多人。
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这辆速度快、有动力的冲锋舟了。
可是偏偏他们的唯一的冲锋舟连日来不停冲在最前线,早已经伤痕累累,今天下午还紧急维修过一次,现在,到底能撑得住吗?
向城心里沉甸甸的,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露出水面之上的山坡黑影。
“那里,到了!”小黄白天来过几趟,一眼就辨认出来了这片小山坡的轮廓,赶紧飞快地用手中的强光手电筒闪了几下。
果然,那边有人盯着,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信号,隐约的欢呼声传来。
向城他们开着冲锋舟,很快靠近了那个小坡,用手电粗粗照射了一下,就看见了倒塌的半边教学楼。
说是教学楼实在也是好听了点,就算在模糊的夜色里,也能看得出破旧。
“我们是第一批到达的汉江武警学院救援人员,乡亲们别怕别急,我们保证立刻把大家送到安全地带,后面还有人手不停抵达!”
向城转身对着黄琦道:“你留在这个押船,我下去接应!”
跳下齐腰深的岸边,他拿着手电筒高声地叫:“负责人呢?请过来一下!”
话没说完,身边就冷不防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人脸,讪讪地接话:“我在这儿呢。”
第184章 多出来的一个人
向城手电一转, 正照在韩立那胡子拉碴的脸上, 大晚上的,手电筒从下方照上去特别阴森恐怖, 纵然他早听出了韩立的声音, 可是冷不防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冷冷瞪了韩立一眼, 前方,终于有那名乡干部趟着水走过来:“您好同志!谢谢你们!这么大半夜的……”
向城打断他的话:“现在有多少人受伤?有统计了吗?”
韩立在一边迅速抢答:“一共有十二个人受伤,但是没有特别严重的, 只有一个小孩子被掉下来的砖头砸到了腿,应该是骨折了,别的都是外伤。”
“对对,就是这个数, 我们刚刚清点了。”乡干部急切道,“除了受伤的, 还有15个老人, 8个孩子。”
向城点点头:“我们一次带四个人走, 受伤的孩子第一批先上,孩子可以带五个, 快点!”
乡干部立刻纵声高喊:“快快, 铁蛋他妈,把你家娃抱过来,他腿断了先上!还有小华子, 快快, 赶紧上来, 叫解放军叔叔带你们走。”
很快,几个孩子被抱了过来,纷乱地安置在冲锋舟上,毕竟离开父母害怕,有孩子就开始放声大哭,韩立站在冲锋舟边,不断地安抚着。
向城微微就有点诧异,终于开口问:“睿哥呢?他人怎么不在?”
没有道理他会不出现的,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站在志愿者的角度,他也不可能落在后面啊?
韩立不吭声,黑夜里更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向城心里急着要走,得不到答案更是心急,不由得怒道:“问你话呢!睿哥在哪里?”
谁知道韩立立刻吼得比他还大声:“你什么意思——为了他吼我?!”
向城猛地一怔。下午时韩立那句又酸又不讲理的话就没把他气到半死,现在又见他胡搅蛮缠,更是心头火起。
“他是我发小,又里迢迢来灾区做志愿者,我问一声安危怎么了?!”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吼叫。
“是啊,他才是你心里最牵挂的人吧。”韩立冷笑一声,扭头把冲锋舟边上一个乱爬的孩子扶正。
向城气得嘴唇都快哆嗦起来,也没时间再和他斗嘴,返身跳上冲锋舟,对着那名乡干部道:“同志,我们这就返程,麻烦你安抚一下老乡们,和他们说,我们很快回来!”
一阵机器轰鸣,冲锋舟破开水面,急速返程。
韩立呆呆地站在水里,忽然懊恼无比地狠狠一巴掌击打在身边的水面:“我操!”
整整两天了,都是各忙各的,时刻被分出去救人和执行任务。不仅轻易见不到那家伙一面,而且只能靠着步话机联系,偶然听几句声音。
现在好不容易见上匆匆一面,又吵什么架呢?……
封睿站在远处教学楼倒塌的废墟上,远离着这边的水面,隐约听见那边有救援者的声音,知道韩立他们在那边,也就没有过去。
刚刚和邱明泉通完话后,正逢身边一堆老乡黑灯瞎火的乱糟糟走动,一个小孩不小心撞过来,就把他手中的步话机彻底撞到了水里。
天黑水深,加上他被撞得位置移动,再下手去摸,急切间竟是怎么也找不到。偏偏身边还有很多事要做,也只能懊恼万分地放弃寻找。
因为他的腿伤,所以韩立死活拦着不准他靠近水边,把他强行安置在了比较干燥的废墟边上,一会儿那边安静了些,韩立才摸着黑跑了过来。
“向城来了。”他声音郁闷,打不起来精神似得,“他们带了一艘冲锋舟,先接了几个孩子走。”
封睿有点奇怪:“怎么了?他来你还不高兴?”
韩立不吭声了,半晌有点烦躁地道:“他一上来就问你,我不爽而已。”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可是就是忍不住,想着想着,他就想甩自己一巴掌:封睿和邱大班长好着呢,自己在这儿患得患失,乱吃哪门子飞醋呢?
封睿沉默了一下,慢悠悠地道:“向城成熟了那么多,你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韩立大怒:“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到底是不是傻?假如他真的连一声我的安危都不问,那你才该有危机感。”
“啊?为什么?”韩立怔怔的。
封睿“呵呵”了一声,倚着身后歪歪斜斜的残垣断壁:“说你是个傻子,你还不承认,一点人心都不懂。”
四周的雨点在胡乱地拍打着,他们躲在背对着风的墙边,韩立忽然一拳头打在身边的墙上:“哦我懂了!!”
假如那家伙心里放不下封睿,依旧有着别样的异常心思,才不敢来问自己呢!只有他心里坦荡,才会对着自己心无芥蒂地问一声封睿的消息!
……
大半个钟头过去,终于,安置点再次迎来了向城开回来的冲锋舟。
韩立早就老实了,早早地守在水边望眼欲穿,又跟着忙前忙后安排,可是这次回来时,向城压根儿没再理他一句,只一言不发地做事。
很快地,这一次,又带走了剩下的一批孩子,向城和黄琦马不停蹄地再度回程。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点点过去,终于,这个安置点的人等到了集体到达的武警学院大四学生的那批皮划艇。
整整六艘人工手划的皮划艇在深夜里前后到来,一次性地带走了二十多人。
向城的冲锋舟这时候也正好重新回来赶到,他站在水中,皱眉清点了一下人数:“老人和孩子都上船了吗?伤员怎么人数不对?”
算来算去,好像伤员数少了一个?
韩立赶紧凑过来,讨好地低声道:“那个伤员是封睿,他刚刚不小心腿被划伤了,你别着急啊,不算太重。那个……你这一趟就把他带走吧。”
向城猛然扭头,狠狠瞪着他,生硬地冷声道:“不是我问,你是不是要瞒着人家的伤情,不把他当成伤员上报?韩立,你可以啊。”
韩立猛然僵直了脊梁,一瞬间就想要爆发,可是望着周围的兵荒马乱,终于按捺下心里的委屈,沉声道:“我们刚刚就劝过他了,他说,他最后一批走。”
向城点点头,忽然纵身高喊:“睿哥?你在吗?”
封睿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在。”
“跟我上船!你是伤员!”
封睿沉默了一下,同样纵声叫道:“我是志愿者,你先带老乡们走,还有不少妇女呢。”
顿了顿,他又淡淡补充:“别啰嗦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劝不动。”
向城在雨中静立了短短数秒,终于不再犹豫,对着近处的乡干部叮嘱道:“行,你们等着我。我会很快回来的!”
……
俯身在冲锋舟上,黄琦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不敢叫身后的老乡们听见:“指导员,天快亮了。前方的泄洪口……快要开了吧?”
向城沉默地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接近凌晨,天色越发黑暗,阴雨下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黎明天光会到来。
他似乎一直很淡定,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焦急,犹如滚油在沸腾着。
白天就忙了一天,现在又整个夜里都在熬夜救援,原本似乎该累到极点了,可是现在竟然有点麻木,甚至神经在高度紧张下,有点异样的亢奋。
不敢多说,不敢叫老乡们惊惶,只有他和身边的学员兵们才知道,泄洪时间定在凌晨,刚刚传来的消息,无论各处的救援到了哪一步,江边的大堤,都要即将打开了。
……汉口告急,大城市进水了。
“黄琦,泄洪一旦开始,洪峰过来时就会很大。皮划艇无法保证在这种洪峰中不翻,所以,最后一批人,只能靠我们俩去救了。”他声音沙哑又平静,“我们还是要回去最后一趟的,你懂吗?”
“指导员,我懂,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向城充满内疚地道:“我也不能保证这个小冲锋舟就一定安全,但是需要有人押船尾和防止意外,所以你得再跟我走一趟。对不起……”
黄琦猛地一下哽咽了:“指导员您胡说什么啊,什么对不起的!”
向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这么小呢。”
黄琦又想哭,又有点不服气:“得了吧,您也就是五年制指挥专业的刚毕业,就比我们大一届。那些大坝边上的兵,一大堆比我们还小的呢!”
向城轻轻一笑,不说话了。
好半晌,黄琦忽然狐疑地想起一件事:“指导员,那边到底还剩几个人啊?我们运一趟能带四个,再去一次,行吗?”
向城的声音含糊,在风雨中似乎有点听不太清,淡淡道:“够的。我算过了。”
“哦哦!那就好。”黄琦放了心。
凌晨就要到了,就算他们赶不及在洪峰到来之前彻底安全到达新的安置点,可是只要带上最后一批人上船,问题就不大。
就算是抗不过洪峰,就顺着水漂流一阵也行啊!
只要不留在那栋坍塌的废墟上,就不会被水淹到,不会有生命危险。
……
坐在指挥部的角落,邱明泉彻夜未眠。
腕上的表针在一点点移动,有时候似乎特别缓慢,可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洪峰,却又叫人觉得它走得太快。
“封睿,你觉得他们……会全都平安归来吗?”邱明泉再次低声在心里问。
明知道这样的问话毫无意义,可是心底的焦虑无法排遣,灼烧得他坐立不安。
封睿立刻回答:“会的,一定。”
“可是我……我太难受了。你明白吗?”邱明泉痛苦地揉了揉脸。
“你只是因为独自一人安全着,所以会有内疚感。”封睿冷静地安抚着。
邱明泉痛苦地道:“向城是职责所在,韩立是自己做的决定。可是封睿他……他是跟着我来的。”
怎么能不内疚呢?他应该再谨慎些,出发时再隐秘些的!
封睿沉默了片刻:“你的内疚我理解,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让自己有负罪感,明白吗?这不是你的错。”
邱明泉终于低声答应:“我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可是又怎么能轻易地不胡思乱想?那边的三个人,封睿和韩立都是家中的独子,而向城……更是亲生父母双亡,烈士遗孤了。
腕上的表针指向了六点整。
邱明泉只听到耳中忽然更加嘈杂,一瞬间,指挥部里似乎有更多的命令和大声呼喊响起来。
江边正式泄洪了。再一次。
他猛然抬头,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夏天亮得早,虽然是阴天,可是依旧有蒙蒙的天光从头顶洒下,照在远方的一片泽国水面。
隔得太远,听不到滚滚浪涛,看不见凶猛浪花,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远方的江边,无处浪涛正争先恐后涌进来,向着这后方的万顷良田和田地庄稼。
……
冲锋舟速度开到了最大,黄琦坐在船尾,狠狠抹了一把脸。
雨水、汗水混在一起流到眼里,加上整宿不曾合眼,他只觉得眼睛早已经酸涩地睁不开,似乎肿了起来。
身上有点脱力,他用尽了最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在一片水浪的颠簸中坐稳。
可是他前方向城的身影,却一直笔直而沉稳。
终于,前方那个熟悉的小山坡再次出现在视线里,黄琦激动地直起身:“指导员!到了到了!……”
再运这最后一遭,就行了!
就在这时,向城腰间的步话机,却再次响了。
“向指导员,你们这边任务进行怎么样了?前方泄洪已经开始,外面异常危险,注意安全!”二营营长的声音焦灼地叫道。
向城沉声迅速回答道:“报告,小王郢这里的受灾群众还剩最后一批,剩下的全部救出,我正带着人赶去解救,请首长放心!”
“那就好,务必把每一位群众救回来!”营长的通话断了。
向城立在冲锋舟船头,背影默默伫立着,然后,他转过了头,看向黄琦。
“黄琦,你是一个军人。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命令,懂吗?”黑蒙蒙的天生的天色中,他的面貌看不太清,可是黄琦依旧感觉到了他冷肃的面容下,语气有丝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黄琦心里有点微微的慌:“指导员,那是当然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好,你记住了就好。”向城淡淡道,身影在冲锋舟头立得笔直,像是一根绷紧的标枪,时刻准备着凌空一跃,亮出枪尖。
涌动的暗流中,冲锋舟终于赶到了小学安置点的水边。
剩下的几个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整齐有序地等在岸边,昏暗天色里,能看见四五个人的身影。
“上船!”冲锋舟刚刚靠近岸边,向城已经纵身跳下了水中,“所有人都上船,立刻!”
岸上剩下的是那个乡干部和几名留到最后的村民,闻言赶紧趟着水跑过来,依次上了冲锋舟,那名村干部一边往上爬,一边大喊:“快快,那两位大兄弟,也赶紧上来!”
韩立大声道:“你们先上,我去背封睿!”
封睿有心不叫他背,可是腿上伤口实在不小,又知道这里缺医少药,终于沉默着趴在了他背上。
韩立小心翼翼地背着他,竭力把他的左腿提出水面,很快,就背着他到了冲锋舟边。
向城伸手过来,有力的手掌稳稳扶住了韩立的胳膊,也微微抬起了封睿的小腿。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见到封睿,忽然地,他对着封睿轻声开口:“睿哥,你们回去的路上……都注意安全。”
封睿微微一怔,这话听着似乎平常,只是叮嘱保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就有点怪异。
“好,我会的。”他和声道,“你才辛苦了,连着累了这么多天。”
向城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没事,应该的。“
韩立默默听着身后他们的对话,心里酸得快要翻出簇簇醋花来,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他们面前的冲锋舟上,黄琦却颤抖着说了一句话。
“怎么、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有五个人?”他的声音茫然又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真的是五个?”
第185章 与你告别
韩立猛地站在原地, 他本已经站在了冲锋舟边上, 正要把封睿先放上去,闻言就是一愣:“什么?”
向城忽然大声厉喝, 声音沙哑:“没什么, 别听他胡说, 快点上去!”
黄琦没反应过来,激动地脱口而出:“我们船上只能定额载六个人,多装一个人会沉的!”
他又焦急, 又惶恐:“指导员,我没胡说!真的……是你弄错了!”
昏暗天色中,冲锋舟旁边的人,忽然陷入了一阵静默。
那名乡干部忽然站起来就往外爬:“我下去。两位大兄弟是城里来的,这份仁义, 俺们嘉鱼人心领了, 不能叫你们留下!”
向城靠在船舷边, 伸手用力死死按住了他,声音冷静简短:“老乡们, 你们不要动, 都坐好。”
韩立深深吸了口气,就把身后的封睿往船上放:“你先上去。”
谁知道封睿反应比他还快,在他动作的同时已经动了, 身子一让, 整个人从冲锋舟边跳进了水中, 再也顾不得腿上沾水。
他皱眉看向向城:“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向城沉默短短片刻, 深深吸了口气,在一片静默里转向了韩立和封睿。
他和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一字字道:“上游暴雨,为保汉口,江边已经开始再度泄洪了。……船上位置不够,我们还能带一个人走。”
雨点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身边齐腰深的水面,仿佛催命的鼓点。
忽然,韩立和封睿同时都明白了一切。
即将有巨大的洪峰再次到来,淹没这里的一切。但是,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人被留下,而留下的那个人,极有可能等不到再一次的救援。
也就是说,上船是生,留下可能是死。就这么简单。……
“我留下!”韩立脱口而出。
“你先走。”封睿同时开口。
两个人的话同时出口,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旁边,黄琦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望着远方黑沉沉的水线,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他好像看到了远处那翻涌而来的涛涛浪涛。
“指导员……该做决定了。”他颤声道,“不能再等了。”
“封睿!他妈的你快点上去,听见没?!”韩立也急了,“你是个伤员呢,真要是这里被淹了,我游泳都比你快,你那条烂腿!”
封睿淡淡看着他:“少废话,我不会走的。你都累了这么多天,体力才肯定透支了。”
向城默默立在水中,忽然猛然出声:“都闭嘴,再婆婆妈妈的,你们是想要害死所有人吗?”
他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两个人:“这里是我负责。现在我来选择带一个人走——我来做决定,你们有意见吗?”
韩立和封睿都有一刹那的沉默。
是的,需要有人来做一个决定,从理智上说,两个人在这里谦让犯拧,才是最愚蠢、最糟糕的做法。
雨越来越大,打在立在水中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冰冷又无情。
一阵极短暂的静默后,向城向着封睿轻轻伸出了手:“睿哥,你上来。”
……封睿僵硬着身体,没有动弹。
天边一道闪电忽然远远划过深沉的黎明,穿破笼罩在他们之间迷雾般的灰色。
这一道并不强烈的闪电,已经足够照亮了向城面前两个人的神色。
照亮了封睿的眼中挣扎,更照清楚了韩立的脸。
望着那只伸向封睿的手,他的眼神怔怔的,有一瞬间的黯然。
明知道这是最正常的决策,于情于理,都应该这样选,可是看见那只手最终伸向封睿的时候,为什么他心里还是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呢?
看着封睿凝立不动的身影,向城道:“睿哥,你是伤员,我都不能把你留下。”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答应过明泉哥了,一定会把你安全带回去的。”
封睿终于微微动容,嘴唇一颤,正要说话,身后黄琦已经是在忍不住,颤声道:“求求你们了,谁上来都好,洪峰来了,再后悔想走,所有人都走不掉了啊!”
封睿默默看了一眼身边冲锋舟上的所有人,低下头,沉默着翻身上了船。
身后,向城转向了韩立,在模糊的黑色中,轻轻道:“对不起。……”
他的语声听上去平静,可是细听之下,终究带了些颤音。
韩立望着他,刚刚那刹那的酸楚和嫉妒过去,此时却完全没了别的想法,他凝视着向城,温柔一笑:“不,你做得对。”
他挥了挥手:“快走,等洪水退了,你再来接我,放心,我体力好得很,我保证,一定坚持到你再来!”
他身后,黄琦悄悄低下了头,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万一真的洪水淹没过这里,留下的人……能坚持到那一刻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能知道。
向城同样在夜色里笑了笑,然后冲着韩立伸出双臂:“好,你等着我。”
韩立呆呆地看着他这突兀的动作,只以为这是他的告别,终于也轻轻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忽然的,他狠狠用力,仿佛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拥抱般,将向城的胸膛贴近了自己的。
向城被他这样狠狠拥着,两人的身体早已经被雨水拍打得冰冷,可是这一刻,他们都只能感到彼此的身体火热得发烫。
“傻大个,瞎想什么呢?……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耳边,向城的声音极低,平时的清亮悦耳早变得沙哑难听,可这一句话说出来,听在韩立耳中却比任何天籁还要动人。
韩立傻了,呆了,还没来得及从狂喜中醒过神,向城已经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冰冷的双唇上,极浅地印下一个吻。
灰黑的天色中,没人看的清他的举动,风雨中,没有人听得见他们之间的呢喃。
“以后,不准忘了我。”向城的低语温柔又酸楚,带着从未有过的、无尽的眷恋。
韩立听着这有点奇怪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感到丝毫甜蜜,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害怕浮起。
这危机感从大脑中产生,还没来得及反映到身体上,身前抱着他的向城已经变掌为刀,狠狠一个手刀,带着凌厉风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
手疾眼快,他伸出胳臂抱住了沉沉倒下的韩立,半拖半拽地把韩立拖上了冲锋舟,重重推到封睿怀里:“拜托了,好好照顾他!”
封睿愕然搂住了韩立,忽然明白过来:“向城……你!”
向城站在水中,一双凤目在夜色里熠熠生辉,缓缓向他们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睿哥,我是个军人。”
封睿默默站在船上,静默了片刻,终于哑着声音道:“向城,我们一定……回来救你。”
向城笑了笑,在模糊的夜色中,那笑容温柔又漂亮,无畏又坦荡。
一片静默的沉重中,向城把手中的步话机塞给了黄琦,沉声喝道:“黄琦听命!这船人交给你了,你负责把他们送到安全地点,明白吗?!”
黄琦一下子傻了眼,一瞬间热血上涌,就想也要跳下水:“指导员!你上来,我留下!……”
向城猛地弯腰下沉,把冲锋舟推向了远方,同时厉声道:“忘记你刚刚答应什么了吗?这是军令!”
黄琦终于嘶吼一声,狠狠抹了一把混着雨水的眼泪,颤抖着手操纵着手柄,调转了船头。
伤痕累累的冲锋舟破开水面,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就在刚刚行出几百米的时候,忽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中,远处那片黑黝黝的小楼,剩下的半边也轰然倒塌!
……
东申市,凌晨时分,韦青忽然从梦中惊醒。
噩梦带来的浑身冷汗叫她浑身粘腻,她坐起来的动作过大,立刻惊醒了身侧的向元涛。
“怎么了?”向元涛立刻也坐起来,轻轻搂住妻子单薄的肩膀。
“没事……我做了一个噩梦而已。”韦青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向元涛赶紧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梦见啥都赶紧忘了,不好的事全是假的。”
“嗯,好。”韦青不敢说出梦里的情形,更不敢回忆那叫她满心剧痛的画面。
在那些胡乱晃动的场面中,向城和明泉,封睿……甚至还有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叫韩立的孩子,全都一身伤痕,血迹累累。
不不,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己这是太担心了,梦境才会这样忽然张牙舞爪,凶恶狰狞。
夫妻俩靠在大床的床头,默默无语了一阵。
虽然都没有说话,可是夫妻多年,心灵上的默契都知道对方在忧虑什么。
“我刚刚梦见几个孩子了。”韦青苦涩一笑,终究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小城和东风也就罢了,毕竟身上是警服和军装。可是另外几个怎么也叫人这么牵肠挂肚呢?”
明明都干的是金融和计算机行业,理应坐在办公室里风雨不侵的,可是现在这一天到晚的叫人提心吊胆,又算怎么回事呢?
这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加焦虑担忧的父母吗?!
向元涛的表情也有点苦涩,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向元涛和声对妻子道,自己却开始起身换上警服。
多年来,他早已经养成了比下属到单位还早的习惯,每每离开家的时候,夏天尚且还好,冬天往往是天色还黑着。
韦青疲倦地摇摇头,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画面压下去:“不了,我也起床吧。待会儿等朱嫂煲好汤,我拿保温桶装着去明丽那里。”
虽然刘家那里也早就请了佣人来伺候孕妇,可是现在在向家帮佣的朱嫂可是在食不厌精的封家做了多年的,厨艺比一般人又好了许多,韦青心疼女儿怀孕辛苦,就经常叫朱嫂做一些适合孕妇的食物,特意送去。
一说到女儿,向元涛刚毅的方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温柔,向明丽怀孕以来没有什么严重的妊娠反应,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两边的长辈都期待又欣慰——几个孩子里,总算有这一对的小日子过得正常些,虽然刘东风工作也辛苦,但是总算一切安好。
“好。那你待会儿小心,等刘家的车来接。”
楼下的厨房里,朱嫂提前用小火煨了一夜的冰糖血糯米粥的甜香味已经飘在了屋子里,韦青神思不属地洗漱完毕,下了楼。
“韦教授,粥煮好了,血糯米熬了一夜,冰糖是后放的,补血呢。”朱嫂热情地搭着话,把砂锅里的粥端了下来。
韦青拿着保温桶去接,可是心里想着事,手脚就不利索,忽然手里的保温桶就打歪在了地上,黑红色的浓粥立刻染红了地面。
“啊!”韦青呆呆地看着地面一滩红色,忽然心里涌起极其不适的感觉。
那颜色殷红似血,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
千里之外,嘉鱼县防洪抗灾前沿指挥部。
“快快,沿途搜救的小队又救了一批人上来,送到这附近的安置点了!”
“医疗站那边新到了一批伤员!医疗用品不够了,能不能从省总部急调一些过来?……”
忽然,指挥部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附近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这此起彼伏的来电,有人抓起来,然后扭头向着角落叫了一声:“小邱同志,你的电话!”
邱明泉急匆匆跑过去,一夜未睡的眼中布满红丝,心里已经猜到了是谁,果然,王威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带着歉意:“邱老弟,和你打声招呼,原先说好的,顺达能派过去两架支援的货运直升机,现在只有一架了!”
邱明泉也能猜到大概端倪,急忙道:“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王大哥。”
王威叹息一声:“是啊,另外一架在夜里被省总部临时征调,去支援汉口了,不少群众被困在楼房顶上,需要空投物资的地点特别多。”
“一样的,哪里都是在贡献力量。”邱明泉连忙道,也忍不住揪心,“汉口那边怎么样了?”
王威苦笑:“大堤守不住了,承压太大。市区进了部分水,现在某军区已经再紧急增派了部分人力,和武警战士们一起再重新堵上决堤口。”
他旋即担忧地问:“听说你们嘉鱼那边又泄洪了?”
邱明泉沉默一下,哑声道:“是。”
王威叹息一声,都亲眼看到灾区的苦楚,他知道邱明泉必然在这边更加煎熬,只有转移话题:“我和你们那边的民政局打好了招呼,这架直升机这段时间就全留在那边听候调遣。”
“好的,谢谢您王大哥!”邱明泉打起精神,“我这就出去接应一下,反正我闲着。”
总指挥部虽然靠近江边不算太远,但是为了保证指挥正常运转,选的是一块地理位置极好的高地,四周开阔,面积又大,洪水无法淹到。
邱明泉挂上电话,没再惊动指挥部的众人,独自跑出了门。
忽然地,前方就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那声音中似乎有着一丝熟悉。
他猛然抬头,目光穿过一队正快速路过的医疗队的人群,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身上,一时间如遭雷击。
站在人群后,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目光深沉又悲伤。
“封睿!”邱明泉忽然只觉得喉咙哽住,担忧一夜的心毫无准备地落了下来。
滂沱的雨水中,他拔腿狂奔,向着那边跑去,急都差点跌了一跤。
封睿看着他身子一歪,神色大变,再也顾不上腿上的伤,也飞快奔跑起来,大步疾奔。
他跑得那么急,那么快,丝毫不比疾奔的邱明泉慢一点,可是任谁也看得出来,他的步履踉跄,身形一瘸一拐。
第186章 无所畏惧
他疾奔过来的步履踉跄, 身形一瘸一拐。
邱明泉大急,嘶声大叫:“你别跑了, 我过来!”
封睿却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奔跑着向前。
人群中,雨帘下,两个人穿过行色匆匆的人们,终于相会在了一起,再也顾不得被人看见, 两个人情难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你回来了。太好了……”邱明泉用力地抱着眼前的人,声音哽咽, “我以为、以为你们还被困着。”
封睿死死地抱着他,心脏狂跳, 无法开口。
为什么明明只分别了一天一夜, 却好像是生死离别,现在又好像劫后余生?……
“我没事,我回来了。”他呢喃道。
邱明泉从激动中清醒了点,眼角余光掠过身边忙碌人群, 终于脸上一红,轻轻挣脱了封睿的怀抱。
一抬头, 他就是一愣。
封睿的眼睛中的痛苦, 是这样明显,远远不该是腿上疼痛的样子。
“你怎么了?”他审视着封睿眼中的痛苦, 终于感到了不对, “小城和韩立他们呢?他们在哪儿?”
封睿直直地看着他, 难过地低下了头:“韩立还昏迷着,在医疗队那里。”
邱明泉大急:“他怎么了?!受伤严重吗?”
封睿摇摇头:“向城劈昏了他。没事的……过一会能好。”
向城劈昏了他?邱明泉心里忽然涌起极为不好的感觉,他急得有点结巴:“为、为什么?小城呢?!他干什么要打韩立?”
封睿眼中涌起不忍和痛楚,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先答应我,冷静点。”
邱明泉急得满头是汗:“到底怎么了?!”